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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亮:心灵贫乏时代的先觉者

    

   在中国的“文革后作家”中,张贤亮是风格特别的一位。他经历坎坷,惊心动魄,很少人有过他那样跌宕起伏、从山顶落到谷底又升上巅峰的过山车般人生。9月27日,张贤亮因为重病医治无效在银川去世,享年78岁。

   张贤亮的生命是浓缩液,他以繁复的方式,留下一个多彩的人生肖像。很难给他一个定位:作家?官员?商人?理想主义者?现实主义者?机会主义者?或者兼有以上这些身份,又不仅止于此。张贤亮超越了一名纯粹作家,而成为一个时代复杂身份的综合体。每一重身份都给他带来毁誉,让他的原貌更难以认清。

   张贤亮自己就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大书。他也从来都走在时代的前列——过头了,被打倒;拿捏得当了,成为弄潮儿。张贤亮出身“官僚资产阶级”家庭,当过阔少,父母皆为大户人家出身,父亲曾就读哈佛大学商学院,母亲燕京大学肄业,也到美国留学。张贤亮是含着银匙子出生的,有过锦衣玉食、衣来伸手的好日子。1937年日本军队进攻中国首都南京,不足一岁的张贤亮随父母撤离,在重庆生活了九年——他发表在《收获》杂志2009年第1期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一亿陆》里,就运用了很多四川方言。抗日战争结束,张家来到了上海经商,家住上海高安路别墅;内战临近结束时,张贤亮父亲因为生意上原因,来到北京,并迎来了新时代。据夏志清教授在文章《浪漫路线,想象力与幽默感是张贤亮的三件法宝》里说,有资料确证,1952年全国“镇反”运动中,张贤亮的旧官僚买办资本家父亲被政府以从事间谍罪抓捕,1954年死在监狱里。那时在北京的中学里念书的张贤亮,作为“四类分子”的后代,也被政府清除出首都。这位18岁的青年,带着妹妹和母亲几经辗转,千里跋涉,开始了在宁夏的跌宕人生。

   1957年7月,才华横溢、意气飞扬的青年诗人张贤亮在《延河》杂志发表一首诗《大风歌》。这首诗充满了当时的革命浪漫主义气息,诗中写到大风满天吹拂,吹掉旧世界,迎来新世界,很有郭沫若早期诗歌《天狗》的那种不顾一切的气势:“我向一切呼唤、我向神明挑战/我永无止境、我永不消停/我是无敌的、我是所向披靡的、我是一切!”这首诗刚发表不久,全国性的“反右”就开始了,1957年9月1日,诗人公刘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斥“大风歌”》,把《大风歌》批判为“一篇怀疑和诅咒社会主义社会,充满了敌意的作品”。《人民日报》批判之后,西北地区的报纸也对张贤亮展开的铺天盖地的批斗,1958年5月,张贤亮被打成“右派”押送劳改农场“劳动教养”,这时他才21岁。在普通人的人生正要开始时,他却要面对着自己漫长的黑暗隧道。最终他在宁夏的劳改农场中过了22年,占据了他一生中的四分之一强。那也是人生陷入绝境的时刻。

   年轻的“右派”张贤亮经历过大饥荒,几年前我们单位同仁去宁夏玩,住在张贤亮马缨花娱乐中心,闲聊时,他说:大饥饿时,一次他饿得晕死过去被扔到死人堆里。到了夜晚,天凉刺激,突然醒过来了。在他1984年的中篇小说《绿化树》 里,主人公章永麟就有这样的遭遇。张贤亮坐牢都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一次判多少年坐满,他是“屡教不改”、“三出三进”——两次逃跑被抓回,第三次自己逃跑在外无法生存,自己回去的。他失去了人生最好的22年——21岁身陷囹圄,43岁重获自由身,“青春期”葬送在劳改生涯中。

   1979年“恢复名誉”、获得平反后,张贤亮以黑马的姿势,连续发表了重量级的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大多带有张贤亮的自传性质,以生动的人物、细腻的情节,扣人心弦的情感铺展,深入地剖析了那个时代的“灵与肉”的挣扎,引起了全国性的关注和反响,三次获得全国中短篇小说奖,有九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其中谢晋导演执导的《牧马人》改编自张贤亮1980年的短篇小说《灵与肉》,是八十年代早期轰动一时的著名影片。张贤亮的作品较早地被翻译介绍到外国,至今已有近30种语言的版本,是中国新时期文学30年中最早被介绍到世界上的、也是最广泛的作家之一。

   张贤亮的重要作品,除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一亿陆》外,基本都是自传体,其中《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985年)、《习惯死亡》(1989年)可以看成是“自传四部曲”。除了《灵与肉》男主角许灵均外,其他三部小说的男主角都叫章永麟。章永麟和张贤亮之间,只隔着一张虚构的薄纸。找到”虚构“这个宝器后,张贤亮的想象力被彻底释放了,他的小说语言充满了张力和紧绷感,灵活穿行在“灵与肉”、“爱与恨”、“禁锢与纵欲”的双重世界中。在”虚构”技巧的掩护下进行最勇敢的自我剖析,甚至包括自我揭露,则是张贤亮与同时代作家的本质区别。

   “灵与肉”,或许是解读他作品的核心词汇。

   发表于1980年第9期《朔方》杂志上的短篇小说《灵与肉》是张贤亮的成名作,曾获得1981年全国短篇小说奖,小说里的男主角许灵均因为父亲的资本家身份而被划为右派,在农场一待就是20年,并与从四川来的一个女子李秀芝结了婚。在那样的草原上,他们满足地生活着,而去北京见到归国的父亲之后,他毅然拒绝了出国的邀请,重新回到李秀芝和乡村山野的怀抱。这部小说灵活地运用了当时最高级别的“爱国主义”原则,让“右派”许灵均在淳朴的世界中得到精神的升华和洗礼,而在苦难与热爱的交融中,完成了世界观的正确性改造。

   如果仅仅停留在短篇小说《灵与肉》的国家主义抒情层面上,难以真正了解张贤亮的内在精神世界。在《灵与肉》中,张贤亮更多地的探究“灵(魂)”的构成,并主动升华,迎合国家主流意识形态价值观。到中篇小说《绿化树》,他开始了“肉(欲)”的征程——在他的语境中,“肉”有两重含义:女性的肉体及饥饿的满足。

   在张贤亮的几乎所有小说里,都一个“马缨花”若隐若现——“马缨花”是张贤亮著名中篇小说《绿化树》里的女主角。在男主角“右派”章永麟贫困潦倒时,美丽善良机智勇敢的“马缨花”以各种方式去弄取粮食,把章永麟从一个干瘪的男子喂养成强壮男人。她如同绿化树马缨花一样,美丽、顽强、耐干旱瘠薄,是引导沉沦着章永麟走出地狱的女神。《灵与肉》里的李秀芝、《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引导“性无能”的章永麟重获新生命的黄香久,即便在“黑色幽默”长篇小说《一亿陆》里出现的“性工作者”吴姐和姗姗,身体里都活着一个“马缨花”。“马缨花”如但丁《神曲》里的引导者比德丽采,成为照亮“章永鳞”们黑暗人生的明灯。张贤亮坐了22年牢,没有机会接近异性,更没有机会谈恋爱。在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访谈时,他自己说40岁前都是“童男子”,出狱后和一个女人住在了一起。那个女人离开他,返回家乡之后,他又是孤身一人。然而,“从未恋爱过”的张贤亮却却写出了一部爱情小说。在小说《绿化树》中,他越过了“爱”的边界,进入肉欲的广阔世界,这种勇敢的越界行为,在当时无疑具有激活沉寂社会的动能。那个时代人们谈“爱”是抽象的,不涉及肉体,甚至取消了性差别。张贤亮无疑是超前的。

   198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以其大胆的性描写,犀利的两性关系的铺设,在发表后引起全国的巨大反响,很多人斥为黄色、下流。据《收获》执行主编程永新在专著《一个人的文学史》里回忆,张贤亮的这部小说发表后遭到很多女作家的抗议,名望很重的老作家冰心,更是写信给《收获》主编巴金,让巴金“管一管”《收获》。当时这部长篇小说的责任编辑是李小林,为此她受到很大的压力。

   在这部引起轰动的小说里,张贤亮用铺展的文字奢侈地描写女性的肉体——黄香久这位离过两次婚的熟女,以自己的身体,修复了从精神到肉体都残破不堪的章永鳞,让这位失去自信的迷途羔羊重新成为一头猛虎。

   2012年,张贤亮为《收获杂志》写文章《我与<收获>》,谈到1985年《收获》杂志发表他的长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时,他正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写作中心”住访,那时突然听到消息说,国内又要“反右”了(其实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前奏),将拿《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开刀,各种消息传得满天飞,很吓人。国外友人多劝他留在美国,申请“避难”,避遭受新的人生灾难。在那混乱时刻,又刚脱出牢狱之灾不久,张贤亮面临的抉择可谓艰难。但他却能以中国方式化解:在美国召开新闻发布会,发表“爱国主义声明”,向当局表明自己不会“叛逃”的心声。由此,他在波峰中安然行舟,而有机会与中国经济改革进程共振,并成为一名不断出新的“异行者”——他的行为总是出人意料,但又在停在的安全路途。

   张贤亮的人生苦难岁月和他的辉煌文学成就,被他后来的巨大商业成功所包裹着,而产生各种曲解和变形,毁者多以“色情”、“低俗”来贬抑张贤亮,而张氏风格却一直独树一帜。1992年,在邓小平“南巡讲话”发表之后,张贤亮以自己的稿费外汇做抵押,用银行贷款在宁夏银川郊外的镇北堡搞起了“宁夏西部影视城”,以他的个人影响和专业的宣传策划,这个影视城成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一百多部作品的拍摄基地,著名的《大话西游》、《新龙门客栈》等都在此拍摄,因此也有了个“中国电影在这里走向世界”的宏大口号。后来影视拍摄趣味、风格等又转向,张贤亮敏感地转向混业经营,不断发展壮大,在“影视城”内建立了“电影海报博物馆”“文革博物馆”“红木家具博物馆”等专题博物馆,前些年还建成了“银川老街”,因此大大地拓展了“影视城”的经营,而让一个被人废弃的荒漠变成了国家级5A景区,他被称为“出卖荒凉的男人”。

   著名作家和成功商人的身份,互相惠及,张贤亮在晚年获得诸多来自官方的荣誉。他曾任宁夏回族自治区文联副主席、主席,并任六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委员,还获得了包括文化部授予的“中国文化产业十大杰出人物”在内的诸多荣誉。这使他的声名远远超出作家和商人,称得上一代具有公共符号意义的人物。

   张贤亮并不避讳游戏人生。他不掩饰自己对“香车美人”的喜好。年过70岁时仍独自开着宝马7去银川城里玩,按摩之后休息一番,再回镇北堡“清城”中心张氏城堡里做快乐堡主。四年前,我和同事曾经到过宁夏银川住在张贤亮的镇北堡马缨花娱乐中心里,有好几天跟他吃饭聊天的时间。他说,他吃的蔬菜是自己基地打井灌溉的有机蔬菜,鸡蛋鸭蛋是当天的新鲜品,隔夜就不吃了。他还吃羊腰子等补品,且不避讳自己的人生风流,座上谈笑风生。

   张贤亮的“城堡”在“清城”核心地带,他曾对我们说,自己有副省级待遇,就是看病方便些。有武警守卫,等闲人无法进入。他自己有些得意地说,现在只有政治局级别的,他才开门迎客。在他的“文革博物馆”某个展厅里,他甚至把曾经来访过的高层领导照片,都挂在墙上。每次换届,他也在墙上调换领导人的位置。这种充满了某些顽童色彩的“小手腕”,体现了张贤亮游走于作家/商人/官员几条道路上的高明生存之道。他说,每天晚上,游人和小贩离开,清城落闸关门,城堡后院养的七十多条藏獒就会被放出来,在十米高的墙头上跑。我们傍晚散步,还能听到藏獒偶尔发出的低嗥声,沿着夜色的方向,在高峻贺兰山下的南部平原弥散。

   张贤亮有某些骄傲的老派知识分子的风度,他可以被磨难,但不能被打倒。他可以被禁锢,一旦有机会就会如同马缨花一样在干旱的沙漠中开出鲜艳之花。很少人能真正进入张贤亮的内心。张贤亮的身体深处,可能藏着一个高傲而孤独的灵魂。他一直被误解,但一直在误解中孤独而愉快地生活。

   叶开是《收获》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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