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展開這一系列文章之前,首先把標題解釋清楚。題目看起來有點怪,如果換個說法,例如改用「台灣文學名著英譯趣談」,也許意思要明白一些。林以亮寫過一本談紅樓夢英譯問題的書,取名「紅樓夢西遊記」,這裏借用他巧立名目的方式,並非有意東施效顰,主要的目的,其實與整系列文章之目標相同--希望能從一個比較別緻的角度,來欣賞我們自己的文學作品。
台灣文學研究這兩年進展快速,從接二連三召開的文學研討會,從報章雜誌時常出現的論戰文章,都看得出越來越多人走入這個年輕的研究領域,這是令人興奮的一面。但凡事總有正負兩面,台灣文學在進入學術殿堂的同時,夾帶著火藥味濃厚的意識形態之爭,多少讓人望而卻步。加上當代文學作品慢慢變成教學材料之後,若板起教科書的嚴肅面孔,難免減低原先的吸引力。其實,台灣文學因為「年輕」,所以還天真爛漫,充滿種種可能,並沒有太多的斧鑿痕跡,我們要開採的正是他「酷」的這一面。
鑑照文學作品之美,最有效的方法是直接閱讀作品本身,是細細欣賞精彩的文本。而閱讀的方法有好幾種,這裏採用一種比較特別的閱讀法--透過另一種語言文字:英文,來折射並欣賞台灣文學可愛的一面。大家都知道文學作品無論如何離不開語言;這些年我因為有機會在美國大學裏念書,既當學生,也教中文,一年到頭泡在東亞研究所,使我有機會接觸不少研究中國文學的外國人。他們有一部份是透過英文譯本來閱讀當代作品的,因此常與他們討論一些翻譯的問題。不同語言的背後,其實隱藏著微妙的文化差異,百分之百的文字翻譯是不可能的。但我卻從這裏發現了台灣文學另一層豐富的礦脈。有人說翻譯也是創作,我們可以再加一句:翻譯也是一種詮釋。換了一種語言,等於換了一個的角度來看我們的文學,別有一番新鮮活撥的意趣,是我們以前不大注意的。處在今天資訊發達文化多元的時代,不妨多多享用新的文字花樣;台灣文學加英文就像冰琪淋加咖啡,希望這一系列文章不但能透露中英,甚至「台英」語言裏有趣的文化差異,更能從趣談中呈現台灣文學酷的一面。
[林海音小說之美]
林海音是台灣戰後初期最有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這樣說,並不是因為她在五十年代當過聯合報副刊主編,手上曾提拔不少年輕輩作家(事實上這是她於文壇史另一樣影響力,這方面的成就,至今為文友津津樂道),而是說她在小說藝術上,創造了獨特的風格,將在台灣文學史佔有一席之地。其中最突出的代表作,便是既拍成電影也彩畫成兒童書的「城南舊事」。
「城南舊事」成為台灣戰後小說巨著,可以簡單歸納出下面幾個特色:
(一)就小說結構來看,它是由五個獨立的短篇結合成一部完整的長篇。最早在五十年代出現的時候,就曾在不同刊物上分別單獨發表,但集合成書時(1960年初版),卻是情節互相連貫,主題前後呼應的長篇。因此它在結構上是很別緻的既是短篇也是長篇小說。
(二)就文類的特殊性來看,它既是小說又是散文。從其回憶「舊事」,自敘童年生活的性質筆觸來看,多少具有散文的形式風格,但林海音也不反對別人將其列為「自傳體的小說」。
(三)就敘事觀點來看,它透過小女孩「英子」一對童稚的眼睛看世界,從頭至尾,由英子的第一人稱觀點循序發展,她既是懵懂的孩子:一個好奇的旁觀者,又是敘述主體,經驗著複雜的成人世界,並隨之逐步成長。從這個角度,它也可以是一部主角經歷人生磨難的成長小說。
(四)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是作者隱藏在故事背後的女性意識。英子雖然只是個孩子,但她是極聰敏的「女」孩,具有一雙屬於女性,敏於同情的眼睛,特別能看見那掙扎在性別壓迫中難以翻身的女人。《城南舊事》四段中,女性故事佔了三大段,三段中又正好包括了老中青三代不幸女人的三種典型。追尋她們不幸的源頭,自然都與男人有直接關係,從這個方向來看,這部小說的精神,以及要表達的女性主義主題,不但一點不老「舊」,并且還十分新穎。
「城南」,指的是北京城南,「舊事」,因作者以回憶童年生活的「懷舊」口吻作為序言,前面已說過,基本上這也是一部以女性意識為中心的成長小說。那麼「城南舊事」作為一本書名,英文是怎麼翻譯的?該是城南邊的「老的事」,或「舊的故事」?好的譯名很不容易,通常在不違背原意之外,還要多少照顧到書的風格與主題,例如將它譯為Memories of Peking--South Side Stories, 就是二者兼顧的。在英文裏,因為提了北京,後面就不必提「城」字,而中文裏因為有「城」字,所以不提北京,各得其「所」。記起美國一部由名舞台劇改拍成電影的「西城故事」,就是從"West Side Story" 翻譯過來的。
[英子眼中的世界]
《城南舊事》寫作於五十年代,好些文學史,尤其大陸出版的,喜歡將它歸在台灣的「懷鄉文學」一類。五十年代是國民黨到台灣的第一個十年,文壇上產量最大的,除了反共文學,就是思鄉懷鄉的散文,我們不難想像那個剛隨國民黨來台的大批軍人與公務員,以及文人離鄉背井,困頓的「逃難」生活。但我認為林海音這部著作,雖然看似出以一種緬懷童年的形式,卻不一定屬於懷鄉文學,因為小說中,英子的母親父親都來自台灣,英子一家既然來自台灣又回到台灣,北京城對作者來說,只是一個過客的角色。
英子的觀察力強,有一對敏銳的眼睛。從她的角度看世界,除了具備同情「女性」的眼睛,一般不常提到的,她還有一對「台灣人」的眼睛。小說裏很會說話的英子,取笑她母親說不好北京話:
『媽,…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錄一;』(頁88)
從語言口音的不諧調,最能顯出英子一家是「外地人」的旁觀者角色。所以英子再三提到,爸爸把「惠安館」說成「飛安館」,媽媽則說成「灰娃館」,似乎有意強調他們家口音龐雜:她有一個閩南人的母親,一個說客家話的父親。
小說開頭,作者是這樣介紹母親出場的:
『這是我們在北京過的第一個冬天。媽媽還說不好北京話,…媽不會說
「買一斤豬肉,不要太肥」。她說:「買一斤租漏,不要太回」。』(頁36)
我們讀到這一句,一看就知道英子母親說的是「台灣國語」,台灣話沒有捲舌音,但同句話要翻譯成英文就是大大的難題:「租漏」怎麼翻?「太回」呢?台語和北京話的互動關係,要怎樣讓那些讀英文的觀眾看明白,這就是翻譯家要「腦筋急轉彎」的時刻了。讓我們看翻譯家齊邦媛教授和殷張蘭熙的精彩演出:
This was our first winter in Peking. Mama still could not speak Pekingese very well.
She was telling Sung Ma what to buy at the market today and she could not say,
"Buy one catty of pork, not too fat." What she said sounded like, "Buy one catty of bark not to fly."
對自己英文程度有信心的朋友,一定覺得文學作品英譯深具挑戰性,有機會一定要親手試一試。反過來說,好的文學作品,即使不談主題、情節,光是文字,也是色香味俱佳,林海音的文字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在《城南舊事》裏所用的語言,充分發揮北京話的「爽脆」特性,真正像是落紙有聲,描寫的影象也都鮮活如在眼前,沒有嘗過這本書的人,奉勸他一定要去找一本來享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