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复旦大学历史系朱维铮教授在《南方周末》上发表《胡适对“五四”的另类反思》一文,叙述胡适在民国十八年“判决”国民党反动一事,基本上是老生常谈,唯文尾“附记一笔”,似略有新说,其文曰:
“这期间也是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文化界与新月派互相嘲骂的开端。胡适是新月派的领袖,但鲁迅攻击新月派,常指名梁实秋、陈源、徐志摩等,却很少提及胡适,似乎打蛇不打头。看了胡适在民国十八年对国民党训政的批评,以及国民党政府以势压胡的历史文献,令人恍然,得知鲁迅并未视胡适为论敌。”
然而我左来右看,怎么都“恍然”不了朱教授的“恍然”。胡适批评国民党以及遭到国民党的压迫,与“鲁迅并未视胡适为论敌”根本不相干,不知这两件事朱教授是怎样联系起来的?何况,鲁迅真的并未视胡适为论敌吗?
如果说,只是在“这期间”,亦即1929年左右,鲁迅骂梁实秋、骂陈源、骂徐志摩而独未点名骂胡适,就表示鲁迅“未视胡适为论敌”,这是不能成立的。因为鲁迅骂新月,虽未明指胡适,但统而批之,自是包括胡适在内。例如他在一九三○年一月一日《萌芽月刊》上发表《新月社批评家的任务》,批评他们像“刽子手和皂隶“那样“尽力地维持了治安,所要的却不过是‘思想自由’”,这种论调,既是打在梁实秋等人身上,也是打在胡适身上的。
如果说,鲁迅是一直“未视胡适为论敌”,那更是朱教授的想当然耳。我举六个证据:
一、1931年12月11日鲁迅在《十字街头》第一期上发表《知难行难》,中说:“当‘宣统皇帝’逊位逊到坐得无聊的时候,我们的胡适之博士曾经尽过这样的任务。见过以后,也奇怪,人们不知怎的先问他们怎样的称呼,博士曰:‘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那时似乎并不谈什么国家大计,因为这‘皇上’后来不过做了几首打油白话诗,终于无聊,而且还落得一个赶出金銮殿。现在可要阔了,听说想到东三省再去做皇帝呢。而在上海,又以‘蒋召见胡适之丁文江’闻:‘南京专电:丁文江,胡适,来京谒蒋,此来系奉蒋召,对大局有所垂询。……’(十月十四日《申报》。)现在没有人问他怎样的称呼。为什么呢?因为是知道的,这回是‘我称他主席……’!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教授,因为不称‘主席’而关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老同乡,旧同事,博士当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称他主席’!也没有人问他‘垂询’些什么。为什么呢?因为这也是知道的,是‘大局’。而且这‘大局’也并无‘国民党专政’和‘英国式自由’的争论的麻烦,也没有‘知难行易’和‘知易行难’的争论的麻烦,所以,博士就出来了。”——这是说胡适与统治者“相好”,是奴才。
二、1932年8月15日鲁迅致台静农信上说:“郑君治学,盖用胡适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为惊人只具,此实足以炫耀人目,其为学子所珍赏,宜也。我法稍不同,凡所泛览,皆通行之本,易得之书,故遂孑然于学林之外……”——这是说胡适的治学,不过“恃孤本秘笈”耳。然而,在十年前(即1922年),鲁迅还写信给胡适赞美说“大稿已经读讫,警辟之至,大快人心!”
三、1933年3月6日鲁迅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王道诗话》一文,中说:“最近(今年二月二十一日)《字林西报》登载胡博士的谈话说:‘任何一个政府都应当有保护自己而镇压那些危害自己的运动的权利,固然,政治犯也和其他罪犯一样,应当得着法律的保障和合法的审判……’这就清楚得多了!这不是在说‘政府权’了么?自然,博士的头脑并不简单,他不至于只说:‘一只手拿着宝剑,一只手拿着经典!’如什么主义之类。他是说还应当拿着法律。中国的帮忙文人,总有这一套秘诀,说什么王道,仁政。”——这是说胡适是一个“帮忙文人”。
四、1933年3月26日鲁迅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出卖灵魂的秘诀》,中说:“这据说是‘征服中国的唯一方法’。不错,古代的儒教军师,总说‘以德服人者王,其心诚服也’。胡适博士不愧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但是,从中国小百姓方面说来,这却是出卖灵魂的唯一秘诀。”——这是说胡适“出卖灵魂”、甚至是汉奸。(据云此文乃瞿秋白所作,然经鲁迅过目认可,且用鲁迅的笔名发表,后收入其《伪自由书》。)
五、1933年6月18日鲁迅致曹聚仁信上说:“……明末有些士大夫,曾捧魏忠贤入孔庙,被以衮冕,现在却还不至此,我但于胡公适之之侃侃而谈,有些不觉得为之厚颜有忸怩耳。但是,如此公者,何代蔑有哉?”——这是说胡适厚脸皮,他这样的人,哪个朝代都有。六、1936年1月5日鲁迅致曹靖华信上说:“新月博士常发谬论,都和官僚一鼻孔出气,南方已无人信之。”——这是说胡适与国民党“一鼻孔出气”。
这些证据,全都是点名批判,其他旁敲侧击、统而批之的,还有很多。总之,在鲁迅看来,胡适治学固然不怎么样,做知识分子更是为虎作伥的帮忙文人,其敌视心态,尚复奚疑哉?——朱教授感情丰富,想让他们哥俩好,成此文坛双雄之佳话,其心可嘉,无奈证据俱在,好不起来也。不知朱教授 “恍然”也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