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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莉:我认识的周汝昌先生

  

  或许在二十年几年前,刚刚从课本里知道有《红楼梦》这么一本书的时候,我不会想到我会认识红学研究的泰斗级人物。也不会知道我会与红学的出版结缘。

  刚开始找红学研究方面的书,是从我老师家借而不还的蔡义江先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爱得无以复加。

  到现在为止都还能倒背如流。再后来开始看文本研究方面的书。记得看周先生的《红楼梦新证》《献芹集》等书的时候,如醍醐灌顶一般的畅快。学术研究方面的书,自来专家写文章都是要端着写的,怕一般人看得懂,所以得加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专用名词。这个说法就如同上古时候先民为抒劳作的快乐而歌的古风,继而被文人所征用加之以格,韵,律而变成高雅文化一样,他们玩得转了,老百姓不会玩了。而周先生的书却是浅显好读,觉得学术方面的书能让人看着不累且是舒服,真是很好玩。

  

  《红楼夺目红》

  

  其实是我的幸运,能将个人的爱好引申到工作中。2002年底,向领导王宝生老师请求做周先生的书,未得到许可。那时的出版指向应该还在影视带动出版上,2002年正是出版了《大宅门》《天下粮仓》《康熙王朝》等书风气火候正旺的时候,也正是大家都盯上这一块,而出版界领军者正在无所适从的时候。红学也是,平淡到极点。我之所以向领导要求出周先生的书,绝不认为这书会有多么好看的市场前景,而是基于对个人情感和对周先生的崇敬。我希望能编一本周先生的书,我希望我的工作不是只天天对着文字或者宣传通稿,我希望有令人愉快的工作注入我呆板的工作流程中。当然,出版一本周先生的书,对于当时财大气粗的作家社来说,也是不会赔本的事。我一力向王老师表示,周先生毕竟是名家,出他的书,一万册绝对没有问题。而后来此书成为红学书大卖的标志性书籍,也是我们当年始料不及的。

  2003年初,领导终于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点了头。还记得去周先生家签合同时,我死盯着王老师手中的笔,一笔笔写下了周老,他和我的名字。想来,这是我作为入行的小生手中,最幸福的一件事。

  合同签完了,领导交待下来,这本书的全部运作就是你的事了。《红楼夺目红》这本书,也许这是王老师出版生涯中很小的一件事,可于我,却是最让我激动而开心的事了。因为,我可以和我崇敬的周老面对面了。想来每次下班,踏着积雪或夜色到他们家送稿子,再等待他们处理一些问题,是我那段时间最快乐的事情。

  一篇篇读着周先生的文章,《红楼梦》中小女儿们一个个鲜活的走出了纸面,来到我的面前。原来黛玉是如此的灵性而多情,原来宝钗是这样的持重且博学,原来湘云这般的有名士风度,凤姐儿这个当家人的确是劳心劳力,平姑娘这个通房大丫头不好当。小人物们也是那样生动而血肉丰满。

  因为周先生只有一只眼睛勉强有视力,所以写下的字极不好辨认。周先生的小女儿,他的私人助手伦玲传过来的稿子有不少我看不懂的地方。自认文字功底有限,对看不懂的一律在请教字词典无效之后,按页码逐条写下来,下一次送稿的时候,再一条条问伦玲,伦玲处理不了的,再请教周老

  在这里可以讲个《周汝昌传》里提到的周先生的自身经历。今年编《红学泰斗周汝昌传》的时候,又看到这段有趣的文字。“有一位老编辑,审读一位老教授的书稿,贴了许多浮签,提了不少意见。所指出的谬误和问题,绝大多数是很中肯的,这些都照改了,并不多言;其中有个别问题,大约百分之二三吧,提得不合适,或者提错了。这老作者却抓住这百分之二三的失误,大发雷霆,说编辑水平如何低下,甚至厉声呵斥道:‘×××有什么资格审我的稿子!’”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而且,这正是编辑的辛苦艰难所在。秦韬玉的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赠给编辑就非常合适。

  我说过,我文字功底有限,编辑周老的稿子,我只能把我有疑问的提出来,自然是只敢怀疑是不是文字输入电脑时出错。我有一次也提了无数多的问题,想来其中不合适的或者提错的问题不在少数。因为时间关系没有一一等待周老的解答就回家了。第二次取稿的时候,伦玲交了一封信给我,是周老的亲笔信。

  这是一封小八开的纸写的信——这是周先生长女月苓从学校拿回来的,学生用过的纸,周先生在背面写字。字大如斗,而且周老的字我不大会认。

  刘文丽女士:

  再次感谢你在校样上标出的若干问题和疑问,我出了20多种书,从未幸遇像你这样认真而仔细的人——以致人家笑话我错字太多。我已逐一作了解答或通处理。只有个别的,须向你说明一下。如‘羲和’与‘嫦娥’对举,羲和是太阳神,与‘伏羲’并非一事。

  又如‘廋’字,是‘广’内‘叟’义隐语,千万勿误成‘瘦’或‘庾’(此是姓氏)。

  其它等处,还请你细心作出最后的校正。让我们这本书成为一册没错的书!何其幸也!

  此致

  周汝昌

  像这样的信,我后来又收到过很多。可敬的老人,他已经不知道现代快节奏的人们,早已视这种手书的信为珍品了。而周老的信于我,更是可亲近可贵的。我在编他的书,并且在一天天学习而成长。

  而周老所期望的这本不要出错的书,在一次次重印中,一直在修订中——错,好像永远免不了。

  

  《我与胡适先生》

  

  2005年4月底,我们签下了周先生的回忆录《我与胡适先生》。

  四月底,伦玲,文老师,我和摄影师,带着周老亲笔写给胡适纪念馆馆长的信,来到了东厂胡同甲一号胡适故居。因为《我与胡适先生》一书的需要,我们必需得拍到1947年底到1948年初周先生写给胡适先生的信。馆长不在,工作人员拒绝我们拍摄。一行人怏怏不快地走出来,快到门口的时候,我不走了。我不死心。调出社科院一个朋友的电话,求他帮我找出了老馆长的电话。伦玲也通过另一条途径找到了老馆长的电话。再回到馆里,经过我们的死缠,终于一蹴而就,一次性拍完了全部原件。抚摸着这些当年经周先生之手转到胡适先生手上的信件,心中无比的敬畏。

  我把铺被搬到了办公室,在办公室地上睡了整整九天。自此,我们的编辑工作正式开始,我们又一次走进了周老记忆的长河中,感受这位赤子一生对学术的赤诚。

  四号那天,伦玲打电话来说,我父亲说你们俩为了编辑这本书,很辛苦,想请你们俩来吃顿便饭。我一听就呆了。跟周先生一家打交道几年,几乎已经习惯不接受他们任何招待——到他们家的人实在太多,招呼不过来。前一年周先生生日,我和王老师给他送新书《曹雪芹画传》算我们尽心,那在除了送书,还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去。就在那天,我第一次在周先生家吃了蛋糕,喝了一次他老人家认为很好喝的雪碧——我的妈呀,甜得差点把我腻死了。正好网上开书店的刘聪小朋友来我处拉书,我很得意地告诉了他。他说,刘姐,太幸福了,要是我能去周先生家,就是让我洗碗我也愿意。听着这话,心里无比的舒服。

  五号这天中午,我和文老师到了周先生家。周先生非常高兴,说我已经吃过了,但喜欢看你们吃饭。所以,他坐在主位,我和文老师在他身边坐下。周先生一家是天津人,饮食习惯是标准北方味,于我们来说,真是觉得不太好吃。这还是他们尽量按照我们南方人的爱好做的。但是,我们领的可不是一顿饭,而是周老对我们的关怀。

  渐渐与周老的接触多起来,我发现在周先生身上,看到的是书生一般的天真与赤诚。我们经常因工作需要出入他们家,周老也不会介意,穿着会很随便。特别喜欢听他讲一些红学上的掌故,或者他听我们讲一些装祯设计上的事。听得高兴,他自己便张着没牙的嘴在那里哈哈大笑。只有看到他的这种随性的大笑,你才能感受到什么叫返朴归真。

  周老的《我与胡适先生》一书,竟然在他晚年淡定的回忆中,找出了一个不小的记忆错误,实在有些好笑。他的《平生一面旧城东》,是讲与胡适先生的唯一一次见面。多少年了,他总说甲戌本是孙楷弟先生捎给他的。而终于回忆起来,孙楷弟先生捎给他的,是戚序大字本和《四松堂集》,而甲戌本,则是他拜访胡适先生时,胡先生亲手交付他的。

  多少年了,周先生在回忆他的人生。而我们读者,也在为他回想。试想,在人民解放军的炮火将逼近之即,从胡先生手上借出,周汝昌归还,1949年胡适带走(仅随身带走两本书),胡先生去世之际存入美国康奈尔大学,如果归属上海博物馆的甲戌原本,如果没有那么历史性的时刻,甲戌本该是什么样子?

  历史就这样与我们越来越远了。甲戌本回到中国,可是,他们(周先生和甲戌本)还有机会重逢吗?相信周老平生之愿是重新再看一眼与他相离了半个多世纪的书,抚摸一下当年写在原书上的短跋——当年的周汝昌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如今又是如何的淡定从容!让书也再抚摸一下周先生吧。

  最近有人恶意攻击,说周老没有社会责任感。我就奇怪了,好像说这话的这位著名评论家,也没见他有什么伟大的社会责任感体现出来啊。周先生是一位学者,一位中华文化大家。他不仅在诗词方面,金石研究上,绘画和书法上,都有了不起的成就。而《红楼梦》,不过是他的兴趣使然偶尔进入的一个领域。

  1959年至1962,周先生出版了他的《范成大诗选》、《白居易诗选》、《杨万里选》,上海辞书出版社的系列性鉴赏辞典《唐宋词鉴赏辞典》中,周先生评的了很多。2000年,82岁的周先生出版了他的唐宋诗词鉴赏《千秋一寸心》,2002年,84岁的周先生出版了书法研究的《永字八法》。这些,足以平息那些叫嚣着周汝昌只会研究红楼梦的声音吧。

  我想,对人的定位是有原因的,你可以是位社会活动家,也可以是文学批评家,也可以是政治家,也可以是女权主义者,当然,你可以是一门心思倾注于学问的专家。学者自是学有所有,专攻自己的学术,而除此之外,他是一个平常人。平常人有自己的正常要求,谁都不可厚非。希望恶意辱骂别人的人,先看清楚自己。

  正如唐翼明评价《杨万里选》时所感叹的,当时大多数人都不能摆脱“八股调”,周汝昌独能鹤立鸡群出污泥而不染,干什么事都张扬灵性和创造性,不肯盲目跟着“潮流”走,很自然地就和其他同事的做法有了差距,形成了对比。这正印证了古人说过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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