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用“写诗”塑造人物,展示人物的独特情怀乃至灵性异差,是曹雪芹大师的一大发明,也是《红楼梦》突出的艺术特色之一。于是,对红楼人物诗的品评,尤其对“宝黛钗湘”之诗的审析,就必然成为红学研究的一大课题。
对红楼(此后文中多用此简语)卷37〈咏白海棠〉诗的品评及审析,我们眼下能见到的几本“红诗赏析”中,大多是对难字的注音注释、典故方言俗语的出处寻踪等等;而从诗本身的艺术内涵审析评论者,极少。
蔡义江先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算是这些书中的凤毛麟角。
对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咏白海棠〉诗,蔡先生首先这样“评注”:
“李纨评黛玉的诗‘风流别致’,宝钗的诗‘含蓄浑厚’,可见风格上绝不相混。李纨探春推崇宝钗的,独宝玉偏爱黛玉的;评诗的分歧也都表现各自的立场、爱好、思想性格的不同。湘云的诗写得跌宕潇洒,也与她个性一致。※1。
听这段话的意思,蔡先生显然是同意红楼文本中李纨对“黛钗”的“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黛玉的),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宝钗的)”的诗评。
按说,蔡先生的这一附会李纨的论语,基本上没有大错。但这作为一般读众的认识,也只能算是勉强说得过去而已,可如果作为对“红楼梦文本中拟人物诗文研究”的《评注》,如此认定,就未免太对不住广大读者了。
其实,“黛钗”这两首诗的区别,根本不在什么“风流别致”与“含蓄浑厚”之差异——这只是一般视域的“前理解”的含糊之辞。原因是“李纨”其人,在红楼众姐妹中文化偏低。再说,曹氏给定的李纨与探春的“诗理解力”怎么可能比宝玉和黛玉这二位通“灵”人物的艺术思维和鉴赏感觉更好呢?如果连这点人物层次都描摹不清楚,那红楼作者还算上顶级小说家吗?
——我们先看一下李纨的文化程度。
卷4中说“李守中(李纨之父)继承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纨)便不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这一“交待”十分清楚。调侃一点说,李纨的文化水准跟“宝黛钗湘”比,是中学生与大学生之差,且其诗才又极低,有她在卷16一首七律为证。她怎么可能评得好诗呢?不过,仗着大嫂,用两个含糊词、凭直感敷衍一下,确不确的谁还当真呢?而惯用曲笔的曹雪芹也是借此造小说气氛——之所以让探春起“诗社”、让李纨自任“掌门”,这都是小说情节与人物性格的须要,或说大观园“环境”须要;不是说她二人真就是这里的核心组织者、领头老大。这有点像当今的文联主席们,行政领导罢了,不是说他们就真是某地区最有才华的作家。
——哪成想,红学专家蔡义江先生倒拿棒槌当针,岂不谬哉。
——这说明什么?
——说明蔡先生对红楼梦文本的基本认识,还欠深入。
另外,李纨本来是大嫂,她本来就负责“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卷4),对小姐妹的日常生活有调解责任。她对“黛钗”之诗的评价本来就有照顾面子、平衡关系、维持场面的因素;所下的定语也自然是“说得过去”的浮泛之辞,怎么能被视作是准确的鉴定语呢?更重要的,宝钗比黛玉年长、上下人缘又好;而且还有一层更重要潜在因素隐于李大嫂意识之中——那就是在曹氏笔下,李纨是位“正式寡妇”,而薛宝钗是位“预备寡妇”,她二人的道德理念和习俗相通之处甚多,这可想而知;李纨对薛宝钗从为人到为文的习惯性理解,也肯定超出对他人(尤其像对通“灵”的林黛玉 )的理解。
这样看“含蓄浑厚”的评语自然又有夸大的一面。而李纨对黛玉的诗评,细品之,是驴唇对不上马嘴。但是,因为探春这人很机敏,她立刻觉察李纨“有照顾宝钗面子”这层意思,旋即就以妹妹和诗社发起人之口附和说“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瞧,她一槌定音了。其实,她这是既照顾了李大嫂的面子,又兼维护了整个场面。说来,小说中探春在这方面的“机敏”,在卷46情节中还更凸出地展显了一次呢,那是极能表现她性格的。
——而蔡先生的“可见风格上绝不相混”是在含糊其辞中承认了李纨的评鉴。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蔡先生对红楼的理解仅停留在作者给予的浅层面上。
那么,到底该怎样审析“黛”“钗”这两首〈咏白海棠〉呢?
请看: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宝钗)作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黛玉)作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我们不妨再看看有“评”在前的蔡先生怎么说:
“宝钗诗深意尤为明显:‘珍重芳姿昼掩门’,可以看出她恪守封建妇德”——这句评论基本没错,但这“深意”二字说明蔡先生的思维依然没跨出李纨的“含蓄浑厚”。接着蔡又说“‘洗出胭脂影’,‘招来冰雪魂’都与她的结局有关”——这评论,说明蔡先生还有些超出一般读众的理解力。但他却把对“诗”的评论,一下就拐到评论“诗中隐喻”上去了,所谓顾左右而言他。接着又说“‘淡极始知花更艳’,宝钗之所以‘罕言寡语’,‘安分随时’能笼络人心,得到上下的夸赞。‘愁多焉得玉无痕’,话中有剌,总是对宝玉,黛玉这二‘玉’的讥讽”※2——这些观点也没大错,但仍犯“言他”之病。
然而,仅就诗中的隐喻来说,蔡先生分析得也不到位。
其实,深挖薛诗之隐喻远不止这些。譬如,从“知花正艳”里,我们可以嗅出薛姐对“生于末时”(卷5)的人生命运,毫无感知。这与黛玉的“倦倚西风”的时代直觉形成迥然反照——该说,这是曹氏赋予一二号女主角的不同的人物“悟性”。再如,“愁多焉得玉无痕”也不应视为是对“二玉”的讥讽,该是带劝诫惋叹之意的,“玉无痕”三字说得很有保留余地;再如“不语婷婷日又昏”有命运不能自主、空捱时日的无奈之叹——薛姐的这种消极情绪流露,在文本中虽不多见,但也有几处(如卷22对〈寄生草〉的偏爱)。此外,“自携手瓮灌苔盆”能泄漏出薛姐“追宝玉”有滴水穿石的决心。
——然而,要真正品评诗的“真味”和薛诗的优劣,绝不可仅仅是这些蛮牵强的附会之意,还是要把宝钗诗与黛玉诗作认真的比较学探研,才能完成。
那我们再来看黛玉的〈咏白海棠〉。
还是不妨再听听有“评”在先的蔡先生如何谈黛玉的诗:
“黛玉诗中‘碾冰为土’一句,评者多欣赏它设想的奇特,若看作是对宝钗讥语的反击,则锋芒毕露。以缟素喻花,无异暗示夭亡,而丧服由仙女缝制,不知是否因为她本是“绛珠仙草”。此外象“秋闺怨女拭啼痕”之类的句子,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看来也确象她“眼泪还债”※3。
——这是蔡先生的《评注》中对黛玉此诗的全部评价。
首先,能看出蔡先生评黛玉诗是不够积极的,态度有问题。短短的评语中两次是选用了别处的观点——这跟前面蔡先生套用李纨的观点一样,可见这是蔡先生治学的“平庸”。且这里又数处使用“若看作”“不知是否”“看来也”等语焉不详的字样。我这样说的意思是,蔡先生带着这种“毫无主见定见”来评黛玉之诗,怎么能深刻地“解其中味”(卷1)呢?蔡先生济身红学,不会不知道“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卷5)的这一红楼作者的终极用心吧?贾宝玉以一生为代价来挚爱林黛玉,“怜”其“咏絮才”是重要原因之一,这没错吧?黛玉的诗,是“黛玉”这一艺术形象的最闪光点之一。
——人说,没有“眼泪”就没有林黛玉,而没有“黛玉的诗”也没有“林黛玉”这一形象。可若真的没了“林黛玉”,那“红楼梦”这部书还存在吗?
其实,林黛玉这首〈咏白海棠〉虽不像〈葬花辞〉那么盖世绝伦,其美学价值和认识价值也没那么高;然而,这首诗也不失为一首灵性十足的嘉作。
请看,林诗薛诗的对比,有如下差距:
1-黛玉这首诗抒发了个人最痛切的情感,如“一缕魂”“怨女拭啼”“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等,于是乎“她”的诗情就特别感人——这是艺术的普遍规律。再者,林诗始终以形象来“说话”,而不去“论理”——这也是一首诗优劣的关键所在;古今嘉作概莫能外。
而薛诗虽也抒发了个人情感,但无痛切之处,感人程度自然差下许多;且又有“说理”的迹象,譬如“愁多焉得玉无痕”——这是以“说理”来教训他人或说安抚自己;而“说理”是写诗乃至所有艺术之败招。
2-林诗在造意设境上十分大胆,出笔奇崛。譬如“偷来梨蕊”“借得梅花”“月窟仙人缝缟袂”——此等奇思妙想,别开生面令人瞠目。一看,就不是那种爱嚼别人馍的平庸之手笔所能获得的妙曼嘉句。
而薛诗“四来八隐”太过,甚至有做作、不真实之处。譬如,“珍重芳姿”后,还要加“昼掩门”来强化“守拙”之态,怕只有“寡妇李纨”会感同身受。且“昼掩门”虽无大错却“失真”:诗里这“门”该是大家庭的闺房之门,不是茅屋柴门也不是豪宅的大院门。大白天就“掩门”的可能性不大,岂不失真而故作?“淡极始知花更艳”虽切“白海棠”题,但不合普遍规律,是强化一隅之见而悖常理。鲜花有几种是淡极才更艳的?
3-林诗完整而含蓄,看起来不太像写白海棠花而是写人,可诗里又暗藏着白海棠,有花人融一之感。在这一点上,薛诗倒也很想用此手法。但薛诗一开始就把花与人分开了,所谓“携手瓮灌苔盆”,到结尾处“不语婷婷日又昏”才使花人融一。这就远不及林诗中的花与人浑然难分。
——这样在整体构思上,林诗又比薛诗高一筹。
4-林诗有一笔多解之功能,譬如“半卷湘帘半掩门”既是写景态又是写花态,同时也是写少女“娇羞”的心态乃至容态;而薛诗没显出这种语言张力,其“理念”倒时不时迸出,譬如“欲偿白帝凭清洁”,看似写花的白洁,这很好,却隐藏着“报天恩”的道德意识——虽无大错,倒人胃口。
总之,独品宝钗之诗,也还算好诗作。但与黛玉之诗一比较就差下来,且“差”的还不是一星半点。这就是小才与大才、似才与真才、众才与奇才之分。李国文先生这样说“如果说宝钗的诗,是从脑海里做出来的,那么黛玉的诗,就是从心灵里流出来的”※4——这话是深研“林薛”诗的精辟之语。
试想,“诗”是心里流出来的好?还是脑子里做出来的好?
由此也能看出,蔡仪江先生在“诗本身”的理解上是比较差的,属不甚懂诗。通观其大作《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概莫能外。实有负“专家”盛名。
评诗者先要懂诗;而“红楼诗”首先是诗。
下篇
那么,既然做起红楼“拟人物(黛钗)诗”的比较,就不妨把同时也写了〈咏白海棠>的宝玉、探春之诗,以及史湘芸后补的两首诗,一起作个审析。
先看探春的——
该说,探春的诗才属“初具规模”,是稚嫩的: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这里要多说几句。按说〈咏白海棠〉这一组诗是很不容易评议的。
因为“她”不仅是众人同写一物一题,且限韵限字;七律诗共56个字,韵脚本身对诗的影响很大。这样,每人每诗的独特意韵很难被辨识出来。这让我们从中想见到曹雪芹为每个人物拟作其诗之时,困难何其大。
“斜阳。。。”“苔翠。。。”这前两句很显“实写”,且其既无独特形象也没理念隐现,属徐徐道来的平淡“起笔”,但平淡起笔若有“异军再起”后继之,尚可(且可能很出色的),但探春诗没呈此状;接下两句“玉是精神。。。”“雪为肌骨。。。”,是诗人因灵气不足、“诗维”局限,没出奇句反弄出这种不伦不类的“概念化”句子来了。而如“玉。。。”“雪。。。”这种诗句大多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官员和无聊文人,腹中空空却又想吟诗作赋以附庸风雅的半生不熟的“准诗文”。此处又要多说一句,这种准诗文的“欺骗性”很大:一能麻痹这些“准诗人”本人,自觉“老子很会作诗的”;二可以获得更无知者的廉价崇拜。譬如,乾隆平生作两万多首诗,基本属这一类。
他曾有两句描写长江的诗“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明月滚金球” ※5——像这类诗,你到底说他有诗才没诗才?是好还是不好?说其好吧,它既寡淡又俗白;可你若说其不好,它对仗工整且有形象。然而,它又怎么能跟“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看不出任何技巧的伟大诗句相提并论为“诗”呢?
这样,从探诗前四句里,我们应该比之体会曹雪芹创作“黛钗”那两首诗,更能加倍地体会到曹氏“为这几位姐妹公子创作诗文”的运笔之艰辛了。确切地说——就是“黛钗”之诗的格调还好把握,因为她二人的心性“诗维”已定型——黛玉的“灵”性绝伦、用情至切;宝钗的情缓理重、亦才亦道。可探春就不同了。她的“诗维”还没有成型,而拟作“探诗”比较困难。
此外,探诗前四句已经把探春的稚嫩“写”出来,此后该有“起色”。
看,探诗的后四句的诗味,果真就浓了好些——“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两句,着实该说是见功夫有感觉的;属于较为上乘的诗句。
总之,探诗蛮打蛮算仅及格而已。李纨把探诗排在第三位,那也是照顾这位小妹兼诗社发起人的情绪罢了,并不是探春的诗真的能比宝玉的诗好。
——这一点,读众一定要搞清楚的。
下面,再看宝玉的——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说来宝玉的这首诗也确是一般了点儿。但我说的“一般”是有比照的。因为贾宝玉可不是“准诗人”;他与黛玉在诗才是各显千秋的,像〈芙蓉女儿诔>〈姽婳辞>这样磅礴之作,林黛玉未必写年出来。而我说的对比:
1-对比宝玉自己那些优秀之作;2-对比黛玉的那首〈咏白海棠>。
说“秋容。。。”的起句,就显出没大味道;起句虽然应该平实,但不等于“无所谓”,一般是要让人感觉到“有无后劲”的。而“秋容。。。”句跟黛玉的“半卷湘帘半掩门”的那种貌似平平意韵无穷之句,显然是有大差别的。
“七节攒成”也显出“形象语言”之勉强——诗人可能想搞出些独特一点的形象,却没达到效果。此后“出浴太真。。。”和“捧心西子。。。”两句虽属用典,也不失形象性,但还是牵强媚俗了;说白了就是,这种拟人之“美”太强化、过分、太经典,反倒显得不贴切。有人说,这里流露出宝玉对“黛钗”之兼爱——这是“黛钗合一论者”和“才子配隹人派”的习惯理解,不奇怪。“晓风不散愁千点”这句的诗情画意是极足的,因为这句与宝玉通“灵”的忧患气质有潜在的之感。“宿雨还添。。。”句蛮好,只是带点拼凑味道,“泪一痕”自然是继续加强这拼凑,虽说这样也不是不好,但绝非妙笔。
这里我要强调一点:
写诗也跟为人做事一样,最怕本来前句或前头的形象很勉强,而你接下来还要维护那“勉强”;这约等于,用后一个错误来掩盖前头的错误。但这又出现一个误区:有些“强化”是极好的。譬如,“随花飞到天尽头”紧跟着“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卷27)这样的“顶针式”强化,就绝妙无比了。
“独倚画栏如有意”一句大有品头。这本是一句虚意设问句——而此种设问往往用在诗尾,是用来缓冲情绪,能引发阅读思索又可为结束句搞铺垫的;这在诗中常常事半而功倍,驾驭好效果极隹。但这里的“如有意”,曹氏为其注入了新内容——即,很微妙地透露出贾宝玉写这首诗的时候潜意识里对自己“没信心”——该说曹氏的这种意在诗外的“拟宝玉潜意识流露”,“写”得绝妙,十分让人叹服。因为这才真真叫作“以诗写人,入骨三分”。
“清砧怨笛送黄昏”一句,倒豁然拉开了诗的“距离”,自然也拉开了花与现实,乃至生命与现实的距离,是这首诗里最有味道的一句。只是由于诗的主要部分业已定型,这一句无关宏旨与全诗之优劣,就像在狗的身后突然翘起一条貂尾,也照样没办法把整首诗再拔高到什么程度,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贾宝玉的这首诗没展显出他那具“灵”性的诗才。
我们再来看看史湘芸后补的两首〈咏白海棠>——
先说说,这里曹先生为什么要让史湘芸一次作两首呢?
1-显示出史的“急率”性格特点。2-显然作者要突出一下史湘云。为什么要突出她?因为这是湘云在红楼中首次亮诗才,须让读众对史诗的独特风格有较明确的印象。该说,这也是小说作家对自己塑造的“形象”的一种悉心爱护。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其一)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其二)
细读湘云的诗,确实与“宝黛钗”大不相同。然而,这也绝不是蔡先生用“跌宕潇洒”的不确之辞能一言以蔽之的。湘芸诗归纳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点:
1-她善于在局限题材里拓宽“诗维”视域;2-由此自然就联想多多,用典也时而显多;3-比起薛诗,她理性观念少些,这很好:4-她善于立足客观,高远冷静地处理“诗料”;5-进退自如,文思灵活;6-比起林诗,情不显浓切,有嚼舌的空洞感;7-“写诗”无精品意识,自我反思差。
加说一点:诗人善于自我反思(随时验证第一感觉)是大艺术家必备素质。
关于此两首诗的细析如下:
湘云诗两首的起句,“神仙降都门”和“蘅芷阶通萝薜门”都显得很新颖——既不像“宝探”的诗,是从“秋”入手的;也不像“黛钗”的诗,以“自身”直进;她一说“神降”二写“花丛”。足见湘云的诗维宽展——既有奇想,又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新的“诗料”,这就很沾灵气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两句,既用了典故,又很显花哨,但细琢磨,除绕了两个弯子外,这两句中的“贴切之美”却是事倍而功半的。尤其“非关倩女”一句,似乎想用“反证”来哄托——这愿望很好,收获却不大,更谈不上动人。究其原因,该说是失之于“花哨”。当然,“花哨”也不能不算是作诗的技巧,但“技巧”这东西,总是与真情有差距的。
“秋阴。。。”“雨渍。。。”两句,是中等写手都能想出的句子,非妙言。
只有“岂令寂寞度朝昏”尾句,含引而不发的感觉意识,算好些的诗句。
说来,如果中间四句能出奇笔,整首诗或可与林诗媲美,遂成隹作传世。难怪作者替她打完圆场“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其实这就是说湘芸没有“推敲”的艺术感知——因为她写这两首诗是不“限时”的。
——这不正是“无精品意识,自我反思差”嘛。
第二首,起句好,说过了。
但“也宜墙角也宜盆”看很实,但隐约间、无形中就把花品与诗品降低了——这种“传染给读者的感觉”实在不妙。这再次表现出湘芸“不能随时验证第一感觉”——换句话,这一句放在别处也许说得过去,但在这里,不好。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两句是想说些“道理”,但这点浅显之“理”属一般见识,既无触动灵魂之真情,又无深邃之哲思,不如不说。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这是好的诗句,既自然清新,又能把感情浸透在景物之中,引人联想多多;其中“烛”与“风泪”配调,“晶”与“破痕”顺拍,简直是妙不可言,是属于那种难能可贵的隹妙之诗句了。
——这体现出史湘云“炼字”的功底,绝不是一般化的。
但“幽情欲向嫦娥诉”又味寡了——说明诗人的视域、思维还是有限的。
于是“无奈。。。”的结句也就只能是无奈喽。
总之,这两首诗跟湘云个性一样,有才情而不成熟;正是“眼观万花筒,案举一枝难”。当然,想来曹氏要给读众的史诗印象也就是这样一种效果吧。
同时,就“史”的“曹氏符号学”意义——史湘芸是第二形象代言人;而“历史”对于人类充斥着实在与朦胧、认真与含糊、真言与假说、理确与大谬、既定与反复、概说与俱像、精明与愚钝。。。。。。等等相悖又相辅的矛盾概念之中的。而这些很有点像小说中的“史湘芸”的性情。然而,人类是钟爱“历史”的,所以红楼中湘芸很可爱。她的诗,莫去深研也是蛮可爱的。
※1※2※3 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4 见李国文《钗黛文学观》
※5 乾隆原诗:
龙川竹影几千秋、云锁高峰水自流、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明月滚
金球、远望湖北三千里、近视江南十六州、美景一时观不尽、天缘有分
再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