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师笔墨之神奇或说艺术之吊诡,是无所不用其极、超常人想象的。就“秦可卿”和她的影子人物“秦钟”,这对早夭姐弟在人生最后一瞥所表现的迥然情态,就是一例。
——当然,文学创作,尤其小说戏剧等“故事”类的文学创作,理应如此状。
(一) 仙家秦姐“归太虚”在俗界的留痕
看,卷13开篇不久这样写的——
“凤姐方觉睡眼微蒙,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婶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婶,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婶,别人未必中用……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
从这段文字里我们可做如下几点分析判断:
1-秦可卿在弥留将死之际是坦然、无痛苦、甚或轻松的——尤其与其弟之死(卷16)相比,更是如此;2-她有“最后任务”在身,要对“俗”界做遗嘱交待;3-她“交待”之事,与她在宁府的“孙媳”身分不相称——就是说,这不该是她管的她想的;4-这些话大有卷5“荣宁二公之灵求警幻仙帮忙时”所说那番话的口吻和意旨;5-她隐约预言“元春省亲”。
那么,上述情节和秦可卿“最后嘱托”的艺术意向所指是什么呢?
以往研究者以“考证索隐”的惯性思维,大多究其“事”,把思考投向这番话对未来必将衰败的贾家有何补救,实施否;认为这是红楼作者有挽救败亡之家的流露等等。而在小说艺术上极无知的“脂评”又有“添乱”之笔惑众,说什么“今秦可卿托梦阿凤,作者大有深意存焉”“乃褒中之贬,隐去天香楼一节”,什么“秦阿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两件……因命芹溪删去”等。而以往红学家又把这不伦不类之言,奉为金科玉律——造成“红学艺术研究”数十年的思维偏狭意识滞后。冷静回顾这是整个红学的悲哀。小说艺术是靠“情节人物”来堆砌的;而艺术人物(形象)的建构确立,是靠“人物”言行(即情节)推动展呈的。这是文学创作的起码常识。我无暇纠缠“脂评”真伪,因为无论其真与假,“她”的那些不咸不淡不伦不类的惺惺作态之言都不该影响我们对红楼这部小说的艺术研究。如果“她”是真的也只能对曹学起点作用。就我对秦可卿研究的方向,我只探寻上述情节与秦可卿之言,对文本中已给定的“秦可卿”这一形象及性格是否有延展性、有无丰满完善这一形象的作用,仅此而已。
——这才是我的工作,我研究红楼梦的永远不变的宗旨。
根据本文对“秦可卿”这一形象的“红楼艺术逻辑”分析;秦可卿弥留之际来魂别“闺密”王熙凤并最后遗言——首先,这与卷5展呈过的她“梦”界神仙身份(警幻仙之妹)是一致的;表现了她“在‘俗’界之死”是完成警幻仙姐交与的“在性上引导宝玉”以遂达“荣宁二公之灵”之托“使彼(宝玉)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之后的一种回归(述职)。可卿对“俗”界闺密熙凤的“遗言”该有两种可能性:1-这可能依然是“荣宁二公之灵”之委托所嘱之言的一次转述(这一点作为小说艺术,作者没必要过细交待,只能点到为止让读众想像之);2-也可能是可卿这“梦”界之仙的自忖之思,表现出她对人世间的一份流连一种眷顾。然而,无论此嘱属哪一种,皆属“神喻”。而此种“神喻”既是文学艺术家的一种想像力,也反映了整个人类对自然宇宙的一种宿命期冀。这在古今中外文艺作品中屡见不鲜。譬如,“俄狄普斯王”出生时所受的神示;“宋江”受九天玄女的天书;“麦克白”受三个女巫的恭贺等等;皆属此仙遇。而秦可卿的最后遗言既符合她在仙界先知先觉的神仙身份,又符合她在“俗”界与宝玉与熙凤的情感牵系。
——而这些,既在小说故事的情理之中,又属曹氏“化腐朽为神奇”的笔墨超凡。至于“遗言作用”“挽叹意识”,更多的是与曹学研究相关,不是红楼艺术探索的至要。
这里,还有一“矛盾情节”须作辩识。可能有人会问:你说秦可卿弥留之际是“轻松无痛苦”的,那卷11王熙凤领贾宝玉探望她,她怎么说了偌多伤心话?像生离死别,弄得宝玉“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这,确是个问题。但我认为,可卿那时与其说是对凤姐倾诉,勿宁说是间接对宝玉说话。因为自她病后他俩人已不可能再单独一处。如此想来这位“情天情海幻情身”的秦可卿,岂能不大动情绪地诉说一番。
(二) “影子人物”秦钟展袒无遗的俗子像
说起秦氏其弟,即“影子人物”秦钟之死,就没其姐那么洒脱有尊严了。
卷16是这样写秦钟的:
“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疑,秦钟很“现实”。接着小鬼们不答应,“秦钟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慈悲,让我回去,和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了。’”“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后又经一段鬼界纠缠,秦钟终于见到宝玉,说“‘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
中学时,每读此情节我都一笑置之,只觉有趣但又觉得无大意趣,甚或认为这是笔者搞笑乃至宣扬迷信,其实这种认识大错特错。而我们还是要遵循研究小说的原则对“秦钟”做人物分析——这位秦钟“假少爷”是到了人生弥留之际才暴露出自己本来面目的。
瞧,这段情节表达得多么清楚:
1-他临死时很现实地想到家中的老父、积蓄、失散的情人。这说明他是位“俗”界的善良者。2-他对小鬼的央求,并以宝玉家世“哄鬼”;进一步表现他“为人行事”的底蕴浅显。3-最后他劝宝玉收回清高之志而转向仕途,说明他原来跟宝玉在一处时是玩“假清高”,或是“半附庸宝玉半空怀自负”的;临死吐真言,这既是一种善真也是一种平庸。而这一切,在此前相关“秦钟”的笔墨中不太明显(起码以往情节中我们透视不出他的“内质”)——这段情节该称“补笔”。这样我们再回头想,前头“秦可卿弥留之际的言行”不也是作者对人物的补笔嘛。这里还有一重要原因,就是这“姐弟”在红楼中,是最早的“近距离”写到的死亡者,且都与第一主角宝玉情感殊联,曹氏岂能等闲落墨。
——此外,我要多说一句,眼下我见到的一些红楼梦版本或多或少删减了“秦钟之死”这段情节;这是编者和编者高参们的无知,这是对曹雪芹伟大著作的解肢,很可恶。
然而,又出现新问题,那就是从“姐弟俩最后一瞥”看,作者何以把可卿写得“轻松而自尊”,却将其弟写得“善良而浅俗”呢。回答很简单——秦钟是秦可卿的“影子人物”嘛。我前面说过,“影子人物”的出现是作者创作小说时产生“艺术缺略”“艺术不便”使然,影子人物之功能就是对这“缺略”“不便”搞形象辅助的。换句话说,只有影子人物与“她”的辅助主体合璧,这形象才可能见“完善”。当然,这也只能是读众在审美观照下的想像;或说是作者追求的愿景,即曹氏创作的深层心理。举一实例吧。这就像托翁把自己一劈两半,一半作成“安德列”一半作成“彼埃尔”,而我们在《战争与和平》中赏欣到的是两个独特的人物。他们互为影子人物,各有自己的闪光性格及其不足。而红楼梦所呈的“姐弟于人世最后一瞥之迥异”的艺术,恰被百年后的托翁用上了。
——谨此,我们还不该称红楼梦是世界小说艺术的高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