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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关于《哀江头》的歧解

   从北宋开始,诗坛上就盛行讨论杜诗的风气。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绍圣年间,户部尚书吴居厚“喜论杜子美诗,每对客,未尝不言”。甚至当众官员清晨在待漏院里“倚壁假寐”等候上朝时,吴居厚一来就“强与论杜诗不已,人以为苦”,中书舍人叶涛只好搬了椅子躲到门外的屋檐下,大雨飘洒也不肯进屋,说是:“怕老杜诗!”到了南宋,就形成了“千家注杜”的繁盛现象。由于讨论充分,反复争议,所以几乎每一首杜诗都存在着歧解。歧解纷纭当然会增加阅读的难度,但同时也会加深我们对杜诗的理解,下面试以《哀江头》为例做一些说明。

   唐肃宗至德元载(756)秋,杜甫被安史叛军俘获,送至长安。由于他官职低微,所以没有受到严厉的拘管。第二年春天,杜甫来到长安城南的曲江之畔,看到昔日的繁华之地已是一片荒凉,百感交集,乃作《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此诗字句颇有异文(上文乃据《唐诗三百首》),后人的有些歧解即与异文有关,例如“一箭正坠双飞翼”,南宋郭知达注本同此,但比郭本较早的赵次公注本却作“一笑正坠双飞翼”。到了清代,钱谦益注本及《全唐诗》本同郭注本,而仇兆鳌、浦起龙、杨伦诸家注本则同赵注本。到底是“一箭”,还是“一笑”?清人潘德舆云:“古人之作不可妄易一字也!如《哀江头》诗‘一笑正坠双飞翼’,或改作‘箭’字。不知‘箭’字已括入上句‘仰射’二字中,此句‘一笑’二字,别含情绪也。”(《养一斋诗话》)潘氏所云,只是从字句上着眼,意谓“一笑”有更丰富的含义,故胜于“一箭”。其实此处异文曾引起更严重的歧解。宋人黄庭坚在《杜诗笺》中指出:“‘一箭正坠双飞翼’,‘箭’一作‘笑’,盖用贾大夫射雉事。”明人杨慎在《升庵诗话》中引此,末句作“盖用贾大夫妻射雉事也”。《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记载:“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故仇注认为杜诗用这个典故,意思是“射禽供笑,宫人献媚也”。

  

   钱选《杨贵妃上马图》

   不言自明,“才人”的举动肯定出于玄宗的意旨,其实正是玄宗想方设法以取媚杨妃。明人胡震亨则云:“《哀江头》‘一箭正坠双飞翼’,诸家不得其解。如黄山谷、杨用修‘射雉’等说,皆可笑之极。不知‘双飞翼’正指上‘第一人’之‘同辇者’而言,谓贵妃也。本系军士逼缢,而托之随辇才人箭射而堕,总不敢斥言其事而为之辞。诗为君父咏,应如是也。读下句‘明眸皓齿今何在’云云,其义自明,何假多说乎?”(《唐音癸签》)清人何焯也认为:“仰天一箭而翼坠双飞,此指陈玄礼请杀贵妃事,其云辇前才人者,姑隐避其词。”(《义门读书记》)胡、何二人的解读可谓“深度阅读”,但求之过深,难免穿凿。如依其解,则此诗从“辇前才人”开始就是写马嵬坡事变的经过,而前面数句皆是细述当年曲江宸游之繁华情形,两者之间的转折未免过于突兀。况且杜甫对马嵬坡事变一向持坚决支持的态度,半年后所作的《北征》中即歌颂事变的策划者陈玄礼说:“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即使在《哀江头》中,也明明有“血污游魂归不得”之句,可见他对杨妃被杀一事并不讳言,又有什么必要用如此隐晦的曲笔?“辇前才人”是宫中女官,难道由她来执行诛杀杨妃的重任?“翻身向天仰射云”的射姿又何以射中骑在马上的杨妃?所以笔者认为无论此句作“一笑”还是“一箭”,都是描写当年玄宗带着杨妃春游曲江的盛况。

   无论杜甫是否有意运用“贾大夫射雉”的典故,这些描写都带有隐隐约约的讥讽之意。正如清人黄生所云:“当时游燕之事,不可胜书,但举一事,而色荒禽荒之故,已无不尽。”(《杜诗说》)这样,全诗的转折是在“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二句,前盛后衰一笔兜转,而且都是实写杨妃,意脉贯注,章法极为细密。

   尾句“欲往城南望城北”也有异文,郭知达注本作“欲往城南忘城北”,钱注本、杨注本及《全唐诗》本则作“欲往城南忘南北”。宋人陆游云:“老杜《哀江头》云:‘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言方惶惑避死之际,欲往城南,乃不能记孰为南北也。然荆公集句,两篇皆作‘欲往城南望城北’。或以为舛误,或以为改定,皆非也。盖所传本偶不同,而意则一也。北人谓‘向’为‘望’,谓欲往城南,乃向城北,亦惶惑避死,不能记南北之意。”(《老学庵笔记》)明人胡震亨则云:“曲江在都城东南。《两京新记》云:‘其地最高,四望宽敞。’灵武行在,正在长安之北。公自言往城南潜行曲江者,欲望城北,冀王师之至耳。他诗:‘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即此意。若用‘忘’字,第作迷所之解,有何意义?且曲江已是城南矣,欲更往城南,何之乎?”(《唐音癸签》)笔者认为此句的三个文本中当以前者为最胜,但解读则陆、胡二人之解皆可。“望”字本有“向”、“对”之义,《老子》“邻国相望”即取此义。由此又引申出“趋向”之义。如依陆游所解,此句意谓诗人忧惧相交,心烦意乱,加上暮色苍茫,胡骑扬尘,故不辨方向,欲往城南而反往城北矣。但是“望”的本义原是“远视”,如依胡震亨所解,此句意谓诗人一心盼望唐军反攻,故欲往城南高地以眺望北方。胡解使此诗的意蕴更为深沉,但若论句意之自然、贴切,则陆游所言更为合理。

   关于“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二句,也是歧解纷纭。仇注云:“唐注谓托玄、肃二宗。朱注辟之云:肃宗由彭原至灵武,与渭水无涉。朱又云:渭水,杜公陷贼所见。剑阁,玄宗适蜀所经。去住彼此,言身在长安,不知蜀道消息也。今按:此说亦非。上文方言马嵬赐死事,不应下句突接长安。考马嵬驿在京兆府兴平县,渭水自陇西而来,经过兴平,盖杨妃藁葬渭滨,上皇巡行剑阁,是去住西东,两无消息也。”可见唐汝询认为这是说此时玄、肃父子天各一方,朱鹤龄认为是说杜甫与玄宗身处两地,而仇兆鳌则认为是指玄宗与杨妃生死相隔。其实清初钱谦益早就指出:“清渭剑阁,寓意于上皇、贵妃也。玄宗之幸蜀也,出延秋门,过便桥,渡渭,自咸阳望马嵬而西,则清渭以西,剑阁以东,岂非蛾眉宛转、血污游魂之处乎?故曰‘去住彼此无消息’。”(《钱注杜诗》)的确,马嵬坡在渭水以北三十馀里,谓之“渭滨”自无不可。且玄宗携杨妃奔蜀,出长安后一路沿渭水西行,至马嵬驿而突遇兵变,从此天人永隔。杨妃草草葬于马嵬,玄宗则继续西奔,终经剑阁而至成都。此诗前段既全是述玄宗、杨妃春游曲江情事,又明言“血污游魂归不得”,则“清渭东流剑阁深”一句当然仍是咏玄宗、杨妃二人之遭遇(清渭指杨妃所葬之地,剑阁指玄宗所经之地),而不应阑入玄、肃之父子关系或玄宗与诗人之君臣关系。所以钱谦益与仇兆鳌的意见可谓正解。

   对于《哀江头》全篇的旨意,亦是众说纷纭。明末王嗣奭《杜臆》云:“公追溯乱根,自贵妃始,故此诗直述其宠幸宴游,而终之以血污游魂,深刺之以为后鉴也。”清人《唐宋诗醇》则评之云:“潜身避寇,触目伤怀,虽从乐游追叙,而俯仰悲伤,纯是忠爱之情,忧戚之志,所谓对此茫茫,百端交集,何暇计及讽刺乎?”一谓有讽刺,一谓无讽刺,针锋相对。清人黄生在《杜诗说》中则持折衷之论:“此诗半露半含,若悲若讽。天宝之乱,实杨氏为祸阶。杜公身事明皇,既不可直陈,又不敢曲讳,如此用笔,浅深极为合宜。”

  

   康涛《华清出浴图》

   笔者认为上述几种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首先,《哀江头》中肯定含有讥刺之意。早在四年之前,杜甫就写了《丽人行》,对杨氏姐妹春游曲江之繁华场面大力渲染,藉以批判杨氏家族权势熏天的黑暗。正如浦起龙所评:“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读杜心解》)如今杜甫忧心忡忡的结局终于发生,昔日的繁华之地已变得一片荒凉,诗人对导致这场大动荡的乱阶怎会轻加宽恕?其次,《哀江头》对玄宗、杨妃的悲惨结局确实有所同情。玄宗其人,既是一手造成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又是创造开元盛世的一代明主,所以杜甫对玄宗的感情非常复杂。况且当此国家危亡之际,包括玄宗在内的李唐皇室更是全国军民抗击叛军的力量源泉。杜甫的忠君意识非常强烈,此时的他必然会思念正奔亡在外的玄宗。至于杨妃,她在马嵬坡被杀虽是咎由自取,但结局如此悲惨,杜甫对她也不无同情。玄宗、杨妃以帝后之尊,竟然落到如此下场,杜甫难免为之伤感,他们毕竟是大唐帝国的皇帝和贵妃啊!第三,笔者认为黄生所说的“若悲若讽”最为中肯。曲江本是长安的游览胜地,皇亲国戚巡游曲江的繁盛场面虽然过于奢华,但毕竟是太平盛世的一个点缀。如今曲江一片荒凉,杜甫身临此境,抚今追昔,当然会百感交集。相传周亡之后,周大夫路经昔日的宗庙,看到废墟上长满了庄稼,乃作《黍离》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当杜甫来到长满细柳新蒲却寂寥无人的曲江之畔时,他心中肯定也会产生类似的伤感。这种情感非常复杂,它夹杂着哀伤、悲悯、愤怒和怨恨,这就是《哀江头》的复杂旨意。

   后人对《哀江头》诗意的解读虽然歧解纷纭,但对其艺术成就则齐声赞扬。宋人苏辙评之曰:“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诗病五事》)赵次公注本中转述其意曰:“苏黄门(按:指苏辙)尝谓其侄在庭曰:《哀江头》即《长恨歌》也。《长恨》费数百言而后成歌,杜公言太真之被宠,则‘昭阳殿里第一人’足矣。……言马嵬之死,则‘血污游魂归不得’足矣。”虽然有人不同意这样对比,比如清人潘耒云:“黄门此论,止言诗法繁简不同耳。但《长恨歌》本因《长恨传》而作,公安得预知其事而为之兴哀。《北征》诗‘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公方以贵妃之死卜国家中兴,岂应于此时为天长地久之恨乎?”(《杜诗详注》引)但苏辙的这段评语被后人反复引述,几成定论。虽说我们不该像清人王士禛那样因此而贬低《长恨歌》的成就:“乱离事只叙得两句,‘清渭’以下以唱叹出之,笔力高不可攀。乐天《长恨歌》便觉相去万里。”(《带经堂诗话》)但相比之下,《哀江头》以简驭繁,寓实于虚,笔力万钧,横绝千古。谨引宋人张戒的一段评语来结束本文:“《哀江头》云:‘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不待云‘娇侍夜’、‘醉和春’,而太真之专宠可知。不待云‘玉容’‘梨花’,而太真之绝色可想也。……‘江水江花岂终极’,不待云‘比翼鸟’、‘连理枝’、‘此恨绵绵无绝期’,而无穷之恨,《黍离》、《麦秀》之悲,寄于言外。……其词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礼,真可谓得诗人之旨者。”(《岁寒堂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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