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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宗强:寻源、辨体与文体研究的目的

   古代论文,极重文体。重文体或从作文说,或从评论说。然所说文体,各有所指,并无一定之规。如张戒《岁寒堂诗话》:“论诗文当以文体为先,警策为后。若但取其警策而已,则‘枫落吴江冷’,岂足以定优劣?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疎雨滴梧桐’之句,东野集中未必有也。然使浩然当退之大敌,如《城南联句》,亦必困矣。”[1]张戒所引崔信明的“枫落吴江冷”,是指其有佳句而无佳篇;而引孟浩然这联诗,是要说明他的诗的风貌与韩愈、孟郊完全不同,诗虽好,但若拿去和韩、孟联句,必然窘迫。因为他们风格不同。张戒这里所说的“文体”,是就诗的体貌说的。朱夏《答程伯大论文》有云:“古之论文,必先体制而后工拙,譬诸梓人之作室也,其栋梁榱桷之任,虽不能以大相远也,而王公大人之居与浮屠老子之庐、官司之署、庶民之室,其制度固悬绝而不相侔也。使‘记’也而与‘序’无异焉,则庶民之室将同于浮屠、老子之祠,亦可乎?”[2]这里所说的“体制”,指不同体裁的不同规式。倪思论文,称:“文章以体制为先,精工次之。失其体制,虽浮声切响,抽黄对白,极其精工,不可谓之文矣。凡文皆然,而王言尤不可不知体制。龙溪益公号为得体制,然其间犹有非君所以告臣,人或得以指其瑕者。”[3]这里所说的“体制”,主要指语体,不同体裁要求有不同的语体。古人所言重视文体,所指各有偏重,自当分而析之;不同之所指,互有关系,又当综而论之。明其所指,知其所由来,才能明白古人所说文体的本意。吴曾祺论文体,称:“大凡辨体之要,于最先者,第识其所由来;于稍后者,当知其所由变。故有名异而实则同,名同而实则异;或古有而今无,或古无而今有:一一为之考其源流,追其派别,则于数千年间体制之殊,亦可以思过半矣。”[4]这里说的是辨别诸种文体的由来及其演变。这是较为深入的思考,涉及追寻文体生成、流变、分类诸问题。就研究思路言,前人论文体,以吴曾祺为最明哳。

   现当代对古代文体研究,渐趋深入,逐步走向系统化。1933年施畸《中国文体论》、1934年薛凤仙《文体论》、1990年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1994年金振邦《文体学》、2000年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2005年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等都对文体有认真的研究。而引起广泛注意的,是2011年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研究》,其中发表的中国文体学作为学科的论纲,对文体研究有了全面的规划。这些年来,还有不少研究某种文体或某一时段文体的著作,如李士彪《魏晋南北朝文体学》、黄金明《汉魏南北朝诔碑文研究》、韩高年《诗赋文体源流新探》等等。单篇论文就更多。研究之所及,举凡寻源头、辨体制、识流变、分门类、明目的等等,多有拓展之功。

   一、寻源

   追寻各种文体之源头,了解其何以生成,当为文体研究最初之工作。盖每一种文体之出现,必有其出现之原因与条件。或缘于礼乐制度、政治运作之需要,或为人际交往、适性娱情而产生。察看其生成之环境、条件与目的,不仅有助于理解中国诸种文体之源始、特色、传统,亦有助于了解其时之政治状况、社会风貌。

   寻源之事,由于文体数量极大,若一一追索,则工作量巨大,亦无必要。吴承学说:“把文体学片面地理解为文章体裁或文类,而在传统文体之中,又比较刻意地寻找一些偏僻的文体研究。这类研究当然是有必要的,但我们绝不能满足于此,更不能形成一种主流风气。”[5]研究古代文体,视野应该开阔些,要关照历史文化的种种现象,而不陷于琐碎。前人于文体之生成,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资源,供我们进一步研究。例如,元人潘昂霄的《金石例》提及碑碣之始、墓志之始、碑碣制度、墓志制度;在碑碣和墓志之下,又提及诸种细目之起始,如德政碑之始、神道碑之始、先茔先德昭先碑之始等等。他旁征博引,但是他的一些说法,是否正确,也有不同看法。如他引《事祖广记》说神道碑始于晋宋。后人亦多沿其说,而欧阳修《集古录》说东汉就有杨震神道碑,非始于晋宋。欧阳修是亲见,当然欧阳修的说法更接近史实。潘昂霄又说:“墓之有志,其来远矣。”[6]他没有说远到什么时候,但是他引《西京杂记》说墓志始于西汉杜子春,又说孔子铭季札墓,唐时耕地得比干墓志,这个远,显然是说远至孔子。程章灿曾撰《墓志文体起源新论》,已驳其非是。程文提出墓志起源,应该与丧葬制度联系起来考察。赵超在他的《墓志溯源》中提到墓志与丧葬制度的关系,认为墓志有一个发展过程。程章灿从文体的角度,提出墓志文的生成可分三个时期:志墓、墓记、墓志。他并且认为宋人周必大提出的“铭墓三代已有之”的说法,如果结合《庄子》与《西京杂记》诸书的相关记载,则志墓三代已有或亦有据。而墓志则秦汉滥觞,迟至南北朝才定形。[7]这就牵涉到墓志文正体的基本形态问题。了解每一种文体较为公认的正体是什么样的体式,然后才能辨别正体与变体的区别。程先生做了一项文体寻源辨体必做的工作。

   文体寻源,吴承学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在《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一书中,对盟誓、谣谶、策问、挽歌、櫽括词、判文、八股文等文体做了深入的探究;在《中国古代文体研究》一书中,又研究八脚词、忏悔文的生成。如他在谈及盟誓这一文体产生的原因时,追溯到它的制度起源,说:“盟誓是从原始的诅誓咒语分化出来而独立的,最早应用于日常生活的个体与个体之间,以后才逐渐应用于氏族与氏族、部落与部落之间,……盟誓文体形态也由最早的口头上的简单誓辞,逐渐发展到比较完整的文本,并形成正式的盟誓制度。”他追索春秋战国时期的盟誓制度,联系其时诸侯国间的关系,了解此种文体所反映的政治环境、社会道德状况、社会心理等因素,提出:“在盟誓这种文体上,交织着在当时那种特殊时代的社会生活之中,神权与强权、蒙昧与理智、诚信与猜疑的色彩。可以说,盟誓是中国古代历史最悠久,文化内涵最为丰富的文体之一。”[8]由此种生成原因、功能,也就决定了它的文体的体式。文体生成与文化的历史发展相联系,知道文体的功能,进而了解其特点,这是文体寻源必做的工作。又如他研究策问与对策,也同样追索其生成之因由,从《尚书》等先秦典籍中存在的政务咨询,到汉文帝的策问贤良,到它成为考试制度之后的一种形态相对稳定的文体。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这种文体所反映的,正是我国古代士人与政权的关系、士与执政者的对话方式、士人的人生追求、生活道路的取向与其中的种种制约。一种文体的产生,竟有如此巨大的文化意义。再如他将判文兴盛的原因,放到唐代文学与文化的双重背景下考察,指出唐代判文的兴盛,与唐代科举有直接关系,也与当时的社会风气、价值标准的推波助澜有关。吴承学对文体生成的研究,往往有更为开阔的视野。

   一些文体的生成,有着更为复杂的情况。例如歌行,是诗歌类下的一个子目。这一诗体因何产生,最初的体式是什么样子,与功用有无关系等等,就存在很多没有弄清的问题。胡应麟说:“歌行之兴,实自上古,《南山》、《易水》,隐约数言,咸足咏叹。至汉魏乐府,篇什始繁。大都浑朴真至,既无转换之体,亦寡流畅之辞,当时以被管弦,供燕享,未闻不可歌也。杜《兵车》、《丽人》、《王孙》等篇,正祖汉魏,行以唐调耳。” (《诗薮》内编卷三)[9]这是说,杜的歌行,是承继汉魏歌行的。但是他又说:“唐人李、杜、高、岑,名为乐府,实则歌行。” (《诗薮》内编卷一)[10]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中,歌行就属乐府。胡应麟也是把乐府与歌行视为一体的,不是说杜“正祖汉魏”吗!那么他何以又认为李、杜、高、岑的乐府不是乐府,而是歌行呢?理由他没有说。如果他的说法正确,那么,他是不是认为唐人将乐府与歌行混用了,或者说到了唐代,歌行这种诗体已经发生了变化,离开乐府而独立?如果发生了变化,体式上的变化是什么?同是明人的王世贞则说:“七言歌行,靡非乐府,然至唐始畅。”[41]则是说歌行至唐仍属乐府。胡震亨说:“新题(引者按:指新题乐府)者,古乐府所无,唐人新制为乐府题者也。其题或名歌,亦或名行,或兼名歌行。歌,曲之总名。衍其事而歌之曰行。歌最古。行与歌行皆始汉,唐人因之。……凡此多属之乐府,然非必尽谱之于乐。”(《唐音癸籖》卷一)[12]这又说歌行非必谱之于乐。胡震亨又说:“歌行太白多近骚,王、杨多近赋,子美多近史。”(《唐音癸籖》卷九)[13]这是从语体上说的。那么,他们所说的唐人歌行,是否仅指体式而言呢?葛晓音曾对初盛唐的歌行作过研究,她认为,歌与行在汉时实为两体,“因此考察‘歌行’起源主要应从‘行’诗入手,而与‘歌’的关系不大(事实上‘歌’与‘行’的这种区别一直到盛唐前期尚很明显)”。葛先生分析了歌行的发展演变,认为“初唐七言乐府歌行虽以其骈丽浮靡被明清诗话视为承袭梁陈的‘初制’,但确立了七言歌行基本的体制规范”,“明清诗论多以初唐为歌行正体,李、杜为歌行变格”。[14]她认为歌行的生成从“行”诗到歌行,有个发展过程,这就涉及此一诗体的正体与变体问题。葛晓音从体式论歌行体生成自“行”诗始,李庆则进一步论“行”诗最初的生成与音乐的关系。他说:“‘行’是一种乐曲,‘行’的演奏,和一定的乐器有关,比如,‘行’应当不用鼓角、笳。‘行’不是军乐,也不是单独的琴曲。‘行’和舞的关系不密切。……‘行’曲在后来形成的大曲中。”他分析了行钟与作为乐曲的“行”的关系,提出在什么样的场合演奏行曲。他说:“歌行之‘行’,就其本来意义说,是一种在古代祭祀、宴乐、出行等仪式时演奏的一种特定形式的音乐。‘行’和歌、引、操、吟、拍等的乐曲,在音阶,使用的乐器,在运用的场合、范围,在历史展开过程中的表现形态,都有明显的不同。随着礼乐制度的变更,到了魏晋时代以后,经一些文人改编的歌行之‘行’,是指和这种音乐相对应的诗歌作品。到了唐代以后,又变成为一种特定的诗歌样式。”[15]李庆在追寻“行”体诗的生成时,追索到礼乐制度,说明此种诗歌体式的功用。当然,这也涉及此种体式何为正体何为变体的问题,当“行”体脱离音乐而成为文学体式时,它内在的一些因素(如节奏感)还存留有它生成之初的影响。研究“行”诗体式的演变,有助于了解诗乐合一到诗乐分离,从实用向非实用发展的过程。

   文体寻源涉及礼乐制度、政治体制、文化环境,能从一个角度很好地说明我国古代诸种文体产生的民族文化特色。正如李炳海先生所说:“文体名称的原始内涵,犹如生物体内的原始基因,它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并且形成内在的张力,制约着文体的走势和演变。”[16]

   二、辨体

   与文体寻源紧密相关的是辨体。

   对于“文体”的理解,有多种说法。或说包括体制、语体、体式、体性;或说包括体裁、文章风格、篇章体制;或说包括体裁或文体类别、具体的语言特征和语言系统、章法结构与表现形式、体性体貌;或说包括体裁、体制、样式、语体、风格;等等。有的研究者还引向哲学上的体用问题。谈文体而论体用,古人偶亦有相关言说,不过,那就说远了。体用范畴几乎可以用于中国思想文化的一切领域,而对于解读文体问题,似乎无大助益。

   文体包括哪些?这里有两个层面的问题:一个是古人所说的文体,指什么;一个是我们今天看古人所说的文体,它其实指的是什么。有时候古人所说的辞语,和我们所说辞语是对应的,有时却并不对应。例如“文体”、“体制”,既可指体裁,也可指风格、语体、样式。辨体的工作,主要是辨其体裁、体类、体貌(其中也包括构成体貌的体式、语体等等)。不同的体裁归入不同的体类,不同的体裁据其性能、功用要求有不同的体貌。

辨体的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是辨别各种文体的功用及与其相匹配的体貌,它的正体的形态和它在发展过程中变体的面貌。文体的生成与它的正体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文体生成包括它的萌发状态,正体是指它作为一种文章体裁在功用、体制上完成了的状态。当然,什么样的状态算完成了,会有不同的认识。例如,连珠体的起源,傅玄、任昉、刘勰各有说法,有的认为起于汉章之世,有的认为肇自扬雄。孙德谦《六朝丽指》更认为起于先秦诸子。他说:“连珠之体,彦和谓肇始扬雄,此说不然。

或谓源于韩非《储说》,斯得之矣。以吾考之,其体创于《邓析子》,又非出自韩非也。”[17]这里就有一个“体”的萌生状态与它的完成形态的问题。孙德谦是从语体特点说的。如果从语体特点说,那么还可推至更多的先秦子书,并非只有韩非内外《储说》与《邓析子》。连珠体的出现似乎不只是语体的问题,还应该考虑其功能。那么,是语体已有类似连珠的体式就称之为连珠体呢,还是有了连珠之名才能称为连珠体?即是名在实先,还是名在实后?还有,连珠的体式究竟是什么样的呢?穆克宏引来裕恂《汉文典》:“连珠者,假喻达情,臣下婉转以告君者也。体始于汉章之世,班固、贾逵、傅毅受诏作之,其文丽,其言约,其旨远,欲览者悟于微也。合于古诗风、兴之义,欲使累累如贯珠,易看而可悦者也。”这个说法涉及功能、体式、语体诸因素。穆先生说,此说“为诸人论‘连珠’之体作了总结,颇为简明”。[18]来裕恂之说,就连珠之功能、体式、语体的特点言,较为周全。然以此特点衡量,则汉章帝时班固等人之作是否即为连珠体之正体,亦尚可研究研究者有以《文选》入选唯一连珠体陆机的《演连珠》为连珠之正体者,理由是:一、完善了连珠的体式,《演连珠》五十首全部符合“臣闻……是以”的因果关系的句式;二、能够“假喻以达旨”;三、广泛而严密的逻辑说理。[19]论者以此为标准,区别连珠之正体与别体,并且认为连珠体别格的发展,受着文学发展的影响,这样便把辨体与文学发展联系起来。辨体首要的一项工作,是辨别正体的功用、体制和基本体貌要求,有的文体较易辨别,而有的文体,难度却是极大的,因所持标准不同之故。

   辨体可能与尊体有关。古人对于各种文体的认识,似有高低之别。论及不同的文体,时有尊体的意味。刘勰说:“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雅润”、“清丽”,均指体貌而言。刘勰是宗经的,他认为《诗》四言是诗的正体,写四言诗,就要以雅润为本。五言诗是诗的别体,追求的是清丽。四言诗与五言诗,只是诗体的小目,已有高低之分。诗与其他文体也有高低之分。蒋寅论诸种文体互参,提出“以高行卑的体位原则”,指出:“在古代所有文体中,诗的体位无疑是最高的”,“它可以向其他文体渗透,而其他文体则不得反其道而行之”。他也分析了词曲与赋、史传及诸文体互参的体位现象,最后将文体互参与“本色”、“破体”联系起来。[20]他所说的“本色”,我想就是正体。他讨论的文体互参涉及的问题,已关涉到我国古代文体发展中许多特异的现象。体位高低,反映了尊体观念在文体发展中的影响。而此种尊体观念,与我国尊经的思想传统有密切的关系。

   文章诸体在发展过程中的互参现象,反映着文章功能、体制、体式、语体诸因素的发展变化,是一种进步。这种进步,就产生了变体,或称破体。不论是有意破体,还是无意发挥而破体,正体衍为变体,都是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现象。变体发展到一定程度,有时候此体与彼体就不易分辨。明人锺惺在《唐诗归》中引沈佺期的乐府《霹雳引》,评论说:“似文、似赋、似铭,奇甚。”[21]《霹雳引》属琴曲歌辞,古辞四七言,梁简文帝与隋辛德源同题均为五言短篇。沈佺期长篇叙事,四五六七言杂用,离乐而独立,所以锺惺说似文、似赋、似铭,属于何种文体,已不易辨别。

   破体现象,前人已加关注。研究破体问题,是研究文体的重要一项。在国内,吴承学较早注意到辨体与破体的关系。1989年,他发表了《从破体为文看古人审美的价值取向》,分析了以诗为词和以词为诗。以文为诗和以诗为文现象,论证文体正变,存在高下的观念。“以文为诗胜于以诗为文,以诗为词胜于以词为诗,以古入律胜于以律入古。以古文为时文胜于以时文为古文。”“以几种常见的文体而论,诗、文与词、曲相较,诗、文品位较高,词、曲则被视为旁门变体。”①1991年,他又发表了《辨体与破体》,提出文体总体风格的形成,与用途、题材、形式因素(如声律、结构等)有关。辨体与破体,实涉一种文章体裁就其功能之性质、原初形成之体貌特点,包括其体制、语体,在发展过程中遭到突破,改变其原初体貌要求,甚至改变其体裁之性质。例如,颂本来是用来颂美功德的,后来有的被用来论理,这就失去了它原初的性质,有颂名而无颂实。体貌改变其原初之基本要求,体裁之性质或亦起变化而另立新名。吴承学举赋为例,说:“古赋最盛于汉代,汉赋特别是散体大赋文采华丽、辞藻赡富。形式上铺张扬厉、穷形尽相,内容则多歌功颂德、曲终奏雅。”而随着文学的发展,出现俳赋、律赋、文赋。俳赋始于魏晋而盛于南北朝;律赋为隋唐科举制度之产物;文赋则是受唐代古文运动的影响而产生。“可见在文学发展过程中,赋体不断变化。骈文盛行时产生骈赋,音律盛行时产生律赋,古文盛行时产生文赋。”[22]变体与破体是一种发展趋势,名篇往往产生于变体中。

   辨体还包括文体分类,先有辨体而后有文体分类。这也是一个前人十分关注的问题。由于此一问题的复杂性,意见纷纭。文体众多,由简而繁,辨别其相近之性质,归为文类,而因标准不一,亦无约定可循,归类之数量亦异。大体说来,是由简而繁,又由繁而简,例如从五经到徐师曾的164种,再到姚鼐的13类。郭英德提出了文体分类生成的一些基本特征:“第一,从分类对象来看,‘泛文学观’是文章体系内的文体分类得以滋生繁衍的沃壤”;“第二,从分类实践来看,‘因文立体’是文章体系内的文体分类得以生成确立的基本路数”;“第三,从归类方法来看,‘异中求同’是文章体系内的文体分类得以归纳类从的重要途径”。[23]他提出了总集二级分类的基本体式。这从纷纭的众多文体中清理出一个大的构架,绝大多数的文体,都可以往这个大构架里塞进去。类底下是体。体之归类,有不同的体式,如以体分类、以题分类、以时分类等等。

   吴承学较为广泛地研究了我国古代的文体分类。如研究宗经与文体分类的关系,他举出元代郝经将历代各种文体归入《易》、《书》、《诗》、《春秋》四部,《易》下有序、说、评等等;《书》下有诏、策、制等等;《诗》下有骚、赋、古诗、乐府等等;《春秋》下有碑、诔、铭等等。他说这样的归类,反映了文体分类中的宗经观念。[24]他又分析了明代黄佐的《六艺流别》,认为黄佐的分类,体现了文本于经的文体学理念之外,“还从文体功能出发,创造出一套新的文体分类法”。[25]探讨古人的文体分类方法,可察见他们的文章观。宗经观念影响中国几千年的文章发展,重功能反映实用性文章观。宗经与重实用,正是中国古代文章的传统。

   辨体的另一重要内容,就是辨体貌。在我国古代的诗文评、小说戏曲批评中,体貌批评是最为丰富的一个领域,也是最为纷纭复杂的领域。这个领域里,范畴、批评方式、批评特点等等,都有大量的研究资源。近三十年来,我国的研究者,在这个领域里涉足的也最多。作家批评、作品批评、流派批评、地域与家族文化传统批评,大多涉及体貌问题。作家批评之涉及体貌,是对其作品的总体评价。“嵇志清峻,阮旨遥深”,“元轻白俗,郊寒岛瘦”之类都是。作品批评,量大而杂,见仁见智,各说各话。还有体貌类型批评,如“数穷八体”,“辨体有一十九字”,“二十四诗品”之类。体貌批评涉及问题极广,如历史语境、作者人生遭际与素养、作者志趣与人生观念、民族文化基因、承传与变异等等。自体貌内在之构成言,体貌之总体呈现中包括体式(结构与表现形式)、语体(语言构成特点与词语色彩)、思理倾向与情思趣味等等。体貌批评因文体之不同而有不同之术语、范畴,但也时有交叉。体貌批评亦因批评者之不同而使用不同之术语、范畴。共用之术语、范畴是少数,不同之术语、范畴是多数。汪涌豪研究文学批评范畴,曾列出古代文学批评之体式范畴,数量极大,计有:诗文370种(其中先秦13,两汉12,魏晋六朝58,唐五代75,宋金元84,明64,清64,有重叠者),词曲体式范畴228种(其中词129,曲99),戏剧小说体式范畴204种(其中戏剧117,小说87),各体相加,共802种。其中有属于总体体貌的批评,有属于语体的批评,有属于情思韵味的批评,有属于结构的批评,有属于章法句法的批评,有属于思想内容的批评,还有属于人物塑造的批评等等。[26]在我国古代的诗文、词曲、戏剧、小说的批评中,体貌与体裁关系的批评,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体貌批评有的脱离文体批评而独立,涉及的范围更为广泛,涉及我国古代文章(或文学)的理论统系。

   辨体,既辨体裁的生成、成体形态、正体与变体、文体分类,也辨体裁与体貌的关系。而对体貌的研究,领域则更为宽广。

   吴承学在文体研究上有着完整的思路,他不仅着眼于文体研究中的某一领域,而且对于文体学作为学科有着整体的思考,学术视野开阔,而功力扎实。对文体学史料广泛搜集与解读,展开了一个更为宽广的研究领域。在已经取得的成就的基础上,有可能为我国文学的民族传统问题的探索,作出更大的贡献。

   三、文体研究的目的

   文体研究的主要目的,有的说是为了更好地认识我国古代的文的传统。我国古代的原生态的文,是个什么样子呢?这个“文”,是文章,还是文学?有的说我国古代原生态的所有文体、文章,都是文学,这正是它区别于西方文学的地方。有的说在所有文体中,只有一部分属于文学,另一部分属于非文学,如应用文。有的说,所有的文体,都存在文学与非文学,同一文体内,有的文章属于文学,有的文章属于非文学。如果是这样,那么如何划分文学与非文学呢?到底是文章还是文学,对象的性质并不清楚,于是在研究中常常文章、文学混用。或者古人的同一著作,有人称之为文章,有人称之为文学,有人称之为泛文学或杂文学。举一个例子,我国最早且亦最完整的一部文论专著《文心雕龙》,有人说它是一部文学理论著作,有人说它是一部文章学著作;有人说它研究的是文学理论问题,有人说它研究的是文章学,有人说它研究的是杂文学或泛文学,有人说它研究的只是写作学。到底是文章、文学、泛文学,还是写作学,实在是一个需要说清又尚未说清的问题。这个问题牵连到我们对我国古代文学的基本看法。

   文体研究不仅仅限于研究文章或者文学,它还与历史研究有关。2006年,胡元德发表《半壁江山:也谈文体研究对象和范围》,提出应用文体研究有助于研究历史。他说:“历史学科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是政治制度的发展和演化。‘政务的运作,不论是各种制度的制定,方针政策的下达,或对于具体政事的处理意见、请示报告和批示,都需要通过公文。因此,通过公文运作看制度的运作,从公文形态的变迁看制度的演进,无疑是对政治体制变迁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正因为政治制度和公文之间有如此密切的关系,一些历史学家把目光投向了公文,获得了相当数量的成果。”②[27]他举出汪桂海《汉代官文书制度》、刘后滨《唐代中书门下体制研究——公文形态·政务运行与制度变迁》、楼劲《伯2819号残卷所载公式令对于研究唐代政制的价值》等论著,以说明应用文体研究研究历史的意义。借助一些文体研究,也有助于了解宗教的科仪与教义的传播,如道教的青词与佛教的俗讲变文之类。

   文体研究不仅与历史研究有关,也与语言学研究有关。如果我们研究不同时期不同文体的语体,或者同一文体在不同时期的语体,那么我们就可以知道不同时期的官方书面语、民间语言以及它们的演变。当然我们还可通过文体生成与变化的研究研究社会历史文化变迁的其他问题。

不过,文体研究的大量工作,还是它与文学的关系问题。大部分研究者,研究文体的目的,都是为了说明我国古代文学的本土特色,也即所说的我国文学的原生态面貌。至今为止,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大部分也是这方面的。我想,这里我们似乎会遇到几个麻烦问题。其一,文体研究所有文章的,如果所有的文章都是文学,而且认为这就是中国文学的特色,是有别于其他国家文学的地方,那么我们就应该说出我们这文学的特点,比如说,应用文(如公文)的文学特点是什么;如果所有的文章都是文学,那么也就不存在所谓“文学自觉”的问题,因为它本来就是。其二,

如果在所有文体、文章中,有的不能算文学,那么就存在着划分文学与非文学的问题。曾枣庄从发展的角度,看待与此有关的问题。他说:“先秦、两汉,文学的含义很广,兼有文章、博学之义,文学、史学、哲学、法学都囊括在内,几乎等同于现在的社会科学。魏晋南北朝,文学的含义逐渐接近后世的泛文学观念,逐渐有文笔之分,诗和骈文谓之文,其他散文谓之笔。”“从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需要出发,中国数以百计的文体,大体可以分为文学性、非文学性和两可性三大类。把文体划分为文学类、非文学类和两可类,是就这种文体的主流说的。”“文学类文体首先是指中西方都认为属于文学作品的诗歌、小说、戏剧。……文中的辞赋、赠序、杂记、哀祭、楹联等类也多属于文学类作品”;“非文学类文体包括诏令、奏议、公牍、祈祷等应用文体。从总体看,这类文体算不上文学作品,但其中也有文学名篇”。[28]

   那么,什么是文学性呢?这实在是一个不易说清的问题。有的研究者在谈论古代文体时,大谈审美,许多古代的文体,其实并不存在审美问题。怎么办?曾先生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说明文学与非文学在发展过程中的展开,我想这或者是一个很好的思路。从这一思路,有可能逐步地解决这个问题。

   事实上,几十年来我国的文学史研究,也是这样的思路。我们讲先秦文学的时候,讲《春秋左氏传》、《战国策》、《论语》、《孟子》、《荀子》等等,如果真是按照西方的“纯文学”观来看我们的古代文学,那么就不会讲这些。或者以为我们在讲魏晋以后的文学时更多地讲审美,讲感情,就是“纯文学”观,那么我们讲魏晋以后的文学,该怎么讲呢?只选那些不带感情的、不美的文章吗?我想,大家恐怕都不是那样想吧!那样文章就很难选了。为此事,我考虑过很多年,总想不出个办法来。我国古代文学的发展,有一个过程,后期的评价标准不应该用对待前期文学的标准。这不是什么“纯文学”不“纯文学”的问题。问题是我们得有一个文学的标准。在我国,文学是什么?如果简单一句,说“我们古代有许多种文体,不同于西方,一百多种的文体,都是文学,这就是我们的文学的特色”,因之说这就是我们的文学与西方文学不同的地方,那恐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那我们就一定会回到学科不分的状态。

   我们研究我国古代众多的文体,如上所说,可以借助此一种之研究,了解我国古代文学的民族特色,也可借以研究历史和其他问题。但这是第一步,接着重要的一步,就是在诸体中,或每一体之内,分出文学与非文学。这才是最难的一步。如果这一步不做,那或者只能把所有文体的所有文章都当成文学。如果我们的研究只停留在这个层次,那我们就应该说出包括诸体性质在内的文学的特点。如果我们说不清这个中国文学的特点,只说它“有许多文体,这就是特点”、“文、史、哲、经不分,我们没有独立的文学学科”,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因为含含糊糊下去,选作家、选文、评价都没法做,只会陷入独断,说那是文学就是文学,不是文学就不是文学。当然,我们还有一条出路:我们可以不用文学这个词,说我国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我们只有文章,我们的文章就是文学。不过,那就很难说文体研究与文学研究有什么样的关系了。

   总之,说我们古代有许多文体,这只是研究我国文学特点的第一步,从中分出文学与非文学,才是说明我们文学特点的最为重要的一步。我们当然不能回到古代文史哲经不分的状态。

   注释:

   ①原载《学术研究》1989年第5期。此文后来收入《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时,改为《破体的通例》。

   ②按:单引号内诸句,胡文注引自吴宗国:《唐代中书门下体制研究——公文形态·政务运行与制度变迁》序,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

   【参考文献】

  

[1]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59-460页。

   [2]唐顺之编:《稗编》卷七十五,四库全书本。

   [3]王应麟:《玉海》卷二百二,四库全书本。

   [4]吴曾祺:《涵芬楼文谈·辨体第六》,转引自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七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576页。

   [5][24][25]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38、41页。

   [6]潘昂霄:《金石例》卷二,四库全书本。

   [7]程章灿:《墓志文体起源新论》,《学术研究》2005年第6期。

   [8]吴承学:《先秦的盟誓》,《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增订本)》,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5-6、21页。

   [9][10]胡应麟:《诗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7、13-14页。

   [11]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60页。

   [12][13]胡震亨:《唐音癸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89页。

   [14]葛晓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发展——兼论歌行的形成及其与七古的分野》,《文学遗产》1997年第5期。

   [15]李庆:《歌行之“行”考——论郭茂倩<乐府诗集>中“行”的本义》,吴承学、何海诗编:《中国文体学与文体研究》,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248、257-258页。

   [16]李炳海:《关于中国古代文体的思索》,《学术交流》2010年第7期。

   [17]孙德谦:《六朝丽旨》八四,转引自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九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486页。

   [18]穆克宏:《文选学研究》,厦门:鹭江出版社,2008年,第374页。

   [19]徐国荣、杨艳华:《论汉魏六朝连珠体的演变与文学发展》,《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

   [20]蒋寅:《中国古代文体互参中“以高行卑”的体位定势》,《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

   [21]锺惺:《唐诗归》卷三,四库全书本。

   [22]吴承学:《辨体与破体》,《中国古代文体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20-121页。

   [23]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4-56页。

   [26]汪涌豪:《中国文学批评范畴及体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

   [27]胡元德:《半壁江山:也谈文体研究对象和范围》,《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

   [28]曾枣庄:《中国古典文学的尊体与破体》,《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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