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贫道将解释困扰全国人民许久的问题:为什么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那么厉害,取经路上的孙悟空却不断被打爆呢?但是在此之前,需要做些知识上的小铺垫,有一个不得不讲的问题要重申一下。所以今天推一发号外。剩下的90多回里,会多次涉及到这个问题。假如不在开始的时候讲清楚,讲到后来就会遇到许多困难。所以有必要专门发一篇,专门谈一谈。
今天这篇的主要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嘚吧嘚地说一件事情:《西游记》的作者不一定是吴承恩,还有一句话:肯定有一个最终定稿人,但他也不一定真的创作了多少。
其实如果是读过古代文学专业,或者熟悉《西游记》的朋友,看到这里就可以关闭网页了,不值得为此浪费流量和时间。不过,前几天还有个中学生小朋友使劲地追着我问,不是所有的出版社出的《西游记》、所有的教科书,都是说《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么?他们在骗我?我说:对。那些地方确实都是这样写的,这样印的,但只要明白就里的人就会知道,这只是权宜而已。现在流行的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不一定是吴承恩。对这个问题,至今没有定论。是真的,不要用无辜的眼神看我,真的不骗你。怪只怪这个百回本《西游记》作者太懒了,什么资料都没有填。给你印原著的、出教科书的叔叔阿姨,实在不是故意的……
去年夏天,我在安阳师范学院作讲座的时候,还傻不拉几地问大家:“同学们,《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吗——”然后下面只要有一个人回答:“是。”我就可以得意地讲几分钟作者问题。结果没想到满屋子几百位同学,全是文学院的,异口同声地回答:“不、一、定!”那个整齐呀响亮呀。我心想“好不给面儿嘛”,这个梗就此憋回去了,于是,默默地把PPT向后跳了几页……
李雷和韩梅梅
过去的小说,和今天的小说完全不同。它们往往经历了很长时间和很多人之手,很难说谁是主要的作者。越是名著越如此,这就很像一块大石头,经一锤子一斧子的雕凿,慢慢成了雕像,是渐渐成型的,而不是一次冲压成型的。
摆在我们眼前的这部《西游记》是明代中晚期的作品,根本就没有说”吴承恩“写的。它原来只署名“华阳洞天主人校”,我们不知道这个“华阳洞天主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只是校对了一番呢,还是真的是一个写定者。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肯定是有一个高手做了全书的统稿、编排、润色工作,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绝不是凭空写出来这100回的。那时文人和书商合作,或者书商本身就是文人,对书稿一商量:你加一段吧,我改一段吧。所以很难说一本书究竟是什么人写的。《西游记》里有许多前后照应不到的bug,一般来说就是这样形成的。不必看到什么就说“吴承恩”又错啦!或者说这样写是有深意的啦!如果不确立以上的这个认识,谈什么“深意”,恐怕都会跑题。
另外,古代的文人,基本都要考秀才,考举人,写这种通俗小说的作者,更不是多么露脸的事。他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一般不怎么提的。像地方志、史书这样的官方媒体,更是瞧不起通俗小说,一般不肯给占用版面的。
事实上,今天的红遍网络的小说就是一个人写的么,也未必。就贫道所知,很多小说其实是一个团队写出来的。你想他们往往一天更新好几万字,这能是一个人的工作量所能承担的么?根本不是一个人写的。有些人负责搭故事框架,有些人负责故事衔接,有些人负责文笔润色。最后只是用一个ID发而已。
有人说:《西游记》是名著啊,是经典啊,伟大啊,怎能和今天的网络小说相比?其实《西游记》在当时就是消遣用的。我们来看一段:
古代朝鲜有本书叫《朴通事谚解》,就是“跟朴翻译学汉语”,里面都是些常用的汉语对话。里面也有假设的对话人,就像李雷和韩梅梅似的。这是元末明初的事,有一段对话是这样的:
李雷:“我们两个买文书去来。”
韩梅梅:“买什么文书去?”
李雷:“买《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去。”
这时“韩梅梅”就体现出小班长的气质来了,她说:“买时买四书六经也好,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理,要那些平话做什么?”
李雷说:“《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
我们看这位朝鲜版的“李雷”看《西游记》的目的,和我们今天地铁上刷网络小说是一样一样的。就是“闷”的时候图个好看。如此而已。那四书六经、孔孟之书,一般的人谁拿这东西解闷?
朝鲜“李雷”和“韩梅梅”对话的时代,大概相当于中国的元末或明初。有趣的是,这本《跟朴翻译学汉语》还保留了大量的当时《西游记》的片段。其中有车迟国一段,和今天的《西游记》基本故事就已经差不多了。
丘处机的乱入
百回本《西游记》修炼内丹的内容很多很多。所以这里面一定经过了全真道教徒的加工。所以,一直以来人们以为,这部《西游记》,是全真七子之一,丘处机丘真人写的(对内丹感兴趣的朋友可直接到本页末尾,点击《李天飞讲西游》第二回)。
事实上,丘处机确实有一本《西游记》,但多了几个字,叫《长春真人西游记》。这个故事,在《射雕英雄传》里有。丘处机从中原出发,千里迢迢跑到西域去见成吉思汗,“一言止杀”,劝说大汗不要滥杀无辜。这自然也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经历。于是,丘真人的弟子李志常,就把这段经历写成了书,叫做《长春真人西游记》。
这本书写成后,似乎在社会上流传不广。但是因为丘处机实在太有名了,又模模糊糊听说他有个什么《西游记》。于是人人纷纷认为,市面上流传的小说《西游记》就是丘处机写的。
但是今天的百回本《西游记》肯定不是丘处机写的。因为这里面出现了很多明代才有的东西,比如锦衣卫。这些后代的名词,不是生活在元代的丘处机能知道的。
在这里,贫道必须要讲一句题外话:虽然今天流传的百回本《西游记》不会是丘处机的作品,但并不能否认,《西游记》和全真教以及丘处机的亲密关系。在百回本《西游记》里,天宫屡次出现四大天师,是“张道龄、葛仙翁、许旌阳、丘弘济”,这件事很有意思。按民间的传统,四大天师是张、葛、许和萨守坚。这里不知为何,开除了萨守坚,添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丘弘济”。这个丘弘济,历史上、传说里都找不着。应是全真教丘处机及其掌教弟子李志常的合称,李志常被元武宗封为“真常妙应显文弘济大真人”(据李时人《西游记论略》)。所以这个“丘弘济”,很可能是百回本的写定者加进去的,而他一定是和全真教有很大的关系。假如百回本的写定者是儒生吴承恩的话,他在这里搞什么飞机?(标灰色可以不看)
吴承恩刷屏时代
丘处机的乱入,一直保持到乾隆末年。有位大学者叫钱大昕,他充当了一个谣言粉碎机的功能,他跑到一个蛛网尘封的藏经楼里,把这本《长春真人西游记》给抄出来了,在社会上一传播,人们才知道,哦,此西游非彼西游呀。于是丘处机的著作权就被粉碎掉了。
丘处机的谣言粉碎了,那《西游记》的作者又该是谁呢?大概乾隆年间,有人在一本《淮安府志》里发现了这么一条:
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春秋列传序》、《西游记》。(方框里那个字原本就丢了)
只有这一条证据?对了,就凭这一条,大伙就传开了,看啊看啊,原来《西游记》是吴承恩写的啊!
于是,大家纷纷给这个吴承恩找理由,这个梗一直传到民国,鲁迅、胡适这几位大神看了看也就信了。于是经他们一讲一宣传,吴承恩是百回本《西游记》作者的事,就被大众认可了。上世纪20年代,铅印出版了第一部署名“吴承恩”的《西游记》。换句话说,我们如果想找署名“吴承恩”的《西游记》,1920年以前是一本都不会有的!
1949年以后,出版的《西游记》,都遵从胡适和鲁迅认定的结论,于是一律被“吴承恩”刷屏了。这真是人要出名,就靠刷屏。刷屏多了就成了真理,真是一点也不假。
很可能就是一本重名书
然而吴承恩这个刷屏行为,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到现在2016年,不过刷了不到100年时间。就开始被各种吐槽,眼看激起众怒,要刷不下去了。
我们知道,人经常有重名的,比如光“吴承恩”这个名字,历史上就有很多。书的名字就像人名一样,也经常有重的。一说《变形记》,大家都知道是卡夫卡的现代小说,其实更早的古罗马奥维德还有本史诗名著《变形记》;一说《忏悔录》,大家都知道是法国革命时卢梭的作品,其实最早的是古罗马的“圣人”奥古斯丁的《忏悔录》——这些是外国作品,再看中国:我们在网上搜索一下《醉翁谈录》,就会发现两本书,一本是现代人叶大春的《醉翁谈录》,一本宋朝罗烨的《醉翁谈录》,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本书(还有一本宋朝金盈之的《醉翁谈录》没显示出来呢)。至于搜《中国文学史》《西方哲学史》这些书名,就不知道要出来多少同名的书了。
所以说从古到今,同名的书就不少,凭什么只靠《淮安府志》记录了吴承恩写过《西游记》,那上面又没说多少卷多少回,又没说是本什么样的书,凭什么就一定认为是今天的百回本《西游记》呢?
你是猴子请来的水军吗
离吴承恩不远的明末清初,有个大藏书家黄虞稷,他家叫“千顷堂”,里面的藏书多到爆。他编了一个目录,就叫《千顷堂书目》。我们翻一下就会发现,诶,吴承恩的《西游记》怎么被他编到“地理类”去了?
黄虞稷比吴承恩不过晚40来年,他又是大学问家,一般来说不会犯错。我们从图上可以看出,吴承恩的这本《西游记》,与别人的什么《东游录》、《南游记》、《游山志》放在一起,都是旅游的“游记”。尤其是后面还有一个《徐弘祖游记》,徐弘祖就是徐霞客啦。这里特么就是户外板块好不好!两个大神都在这里。好吧,就你们PK一下,这是户外版,不是起点中文网。话说吴承恩先生你一个文青,跑来混户外版,你是猴子请来的水军吗?
徐霞客:封号!踢出去。
吴承恩:别踢呀!我千真万确是玩户外的!写旅游书的时候一手残,和人家犯重名了。
承恩,你乐意和八戒住隔壁?
贫道的好友黄寿成先生,就是史学大家黄永年先生的公子,他家学渊源,自然没的说。寿成先生跟随黄永年先生研究《西游记》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现在的百回本《西游记》里。“承恩”这两个字用得非常随意。比如说:
偷桃偷酒游天府,受箓承恩在玉京。(第七回)
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第九回)
尤其是第二十九回的标题,就写作“脱难江流来国土,承恩八戒转山林”,这个“承恩”用得未免也太随意了,
和一个“八戒”连在一起。八戒总算不上太光彩的人物不是?这几个地方,换个什么词不行?非得手贱到把自己的名字嵌进去吗?话说,承恩先生,你就这么喜欢猪八戒吗?非得和他在一起进山林……做什么去?
我们知道每个人对自己的名字,往往是很在意的。因为这是你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汇,心理上是给它留有特殊地位的。比如以本人李天飞来讲,当我听到“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流泪”这首歌的时候,总要注意一下。我想诸位碰到偶然嵌入自己名字或熟悉人名字的地方,也会注意一下。甚至“飞天茅台”都会引起我或我朋友的注意(决非软文哈)。
古人呢?古人更是如此。明清人对避讳是非常讲究的,不许下属喊长上的名字,是规矩。我们看《红楼梦》里贾府夜宴,两个弹唱的说书,讲到书中的主人公叫“王熙凤”,立即被指出,说书的忙向在场的王熙凤赔礼,说:“不知是奶奶的讳。”
讲究点的甚至要“自讳其名”。清朝有个大学者叫王士祯,他给属下写信,碰上写自己的名字,他就画个圈代替一下。这种情况不在少数。除非吴承恩这位爷实在心大,否则他何至把自己的名字随随便便就写到书里了?这样看,这部小说《西游记》的作者,既然把”承恩“两个字随意用,更不大会是吴承恩了。
并不是否定吴承恩
说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吴承恩是写过一本《西游记》,但那很可能就是一本真正的旅游书。人家是搞户外的,不是文青。那么,是不是吴承恩的著作权就一定被否定了呢?恐怕也不能这样看,假如说,黄虞稷家里书多到爆,他看不过来,而是想当然地把小说《西游记》划归地理书呢?假如说,黄虞稷这里干脆就抄错了呢?假如说,《淮安府志》就是任性行不行,觉得不著录这部名著实在对不住吴老先生呢?假如说,吴承恩干脆就是个隐藏的很深的全真教信徒呢?这些虽然可能性很小,毕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况且,还有其他一些证据。所以,我们既不能说一定是,也不能说一定不是。只能说,确定百回本《西游记》作者的时机,还未成熟。毕竟,正方提出一个候选人,反方虽然驳来驳去,却拿不出一个新的候选人来。学界尽可争论,而出版社碰上一定要署一个作者在封面的时候,也尽可遵循成例。但最好还是给读者讲清楚这里面的问题。很多朋友愿意接受一个现成的答案,教科书上也乐意写一个现成的答案。但是历史上的悬案多得很,只能等待新材料的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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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李天飞: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硕士,现任中华书局文学室编辑。责编有《花间集校注》、《中华书局藏徐悲鸿书札》、《张籍集系年校注》、著名学者编年事辑系列等。个人著有《西游记》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亦工诗词、书法。宗二王帖学一路,发表有文学、经学、书法相关领域论文及书评、随笔多篇。
备注:本文首发于 新浪微博@李天飞大话西游,转自作者微信公众号“xianer-xia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