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复兴与崛起两词都很流行,大家说的似乎是一事。其实两词意思大不同,崛起通常可以是第一次,复兴则是曾经兴起过。
今日所称“西方”的核心,半可说崛起于近代。因为起来的既不是曾经辉煌的希腊、罗马,也不是盛极一时的天主教(旧教),乃是以新教为标识的野蛮族群。但所谓“半”者,则新教与旧教本是同根;而欧人后来的尚武精神,也多少源自罗马。尤其欧洲有文艺复兴一说,直指希腊——那既是复兴的目标,也是崛起的渊源。
其实,即使第一次的崛起,也非无缘无故,而是有所凭借。古人曾说:“凡山陵之高,非削成而崛起也,必步增而稍上焉”(王符《潜夫论》)。若我们相信地质学的板块说,喜马拉雅山脉就是名副其实的崛起,据说是几个大板块碰撞挤压而成;也不排除它还会改变,其高度从增长转为“负增长”,慢慢又成沧海。这便是长时段的眼光,正所谓天不必言,四时昭然。可知不论复兴还是崛起,皆非无因而至,不过隐显不同而已
若言中国之崛起,至少在殷商时期。那时从喜马拉雅山以东的太平洋两岸(从北极到南极,包括南北美洲)这一广大地域的文化中心就是殷都安阳(此本李济说)。人类古文明多自视为天下之中,而殷商之自诩为“中国”,那天下的范围真不算小。这当然也不是凭空而至,像甲骨文那样繁复的文字,绝非短期可以形成。惟殷商盛极转衰,又被周武王伐灭。周本殷之属国,是以下犯上,孟子却诠释为“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成就了“顺乎天而应乎人”的中国革命学说。
后来中国叠有盛衰,而文化自信尚能维持和延续。近代则因战败而痛失自我,于是赶超,国家目标也逐渐外向。中虽一度闭锁,随即开放,经济因改革而大发展,遂有今日。
惟榜样的力量是很大的,大到超出我们认知的程度。由于中国的新经济实际是以香港、新加坡等亚洲四小龙的经济起飞为模板,并兼学日本(改革开放之初真正影响中国的西式经济大国),外销性经济增长成为一个主导的力量。这一无意中形成的发展模式,却忽视了“大龙”和“小龙”在不少方面是不一样的,甚至可能有基本的差异。一个广土众民的大国,不能向岛国那样眼光一味向外,也不能像城市规模的经济体一样把国家命运赌在外贸上。
人生在世,不论个体或群体,皆有其自我存在的价值(即基督教徒所谓人人都直接面对上帝)。此价值不因他人他物的存在而增减,同时我们又不能不与他人他物和谐共存。个人如此,国家亦然。小国尚且不能忘了自我的主体性,何况身系天下安危的大国。惟大国要有大国的风度,一个文化悠久的文明,不能表现得像个暴发户一样。
清末的知县裴景福也知道:“君子当国,不震己之强,不侮人之弱;亦不怯己之弱,畏人之强。”若自己真看得起自己,就不必太在意别人的“说三道四”,不论是褒是贬。或也需要替他人设身处地,如果不喜欢别人“说三道四”,便也无需对他人“说三道四”。老子早就说过,“善战者不怒”。真有力量者,不怒亦威。咄咄逼人,是缺乏自信的表现。
杜亚泉曾观察到一种现象,即“轻佻浮躁,凡事皆倾于过激,喜破坏,常怀愤恨,视当世之人皆恶,几无一不可杀者”,替视为“游民性质”。今日我们一些电视谈话节目里,似不乏类似图景。据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说,美国电视亦然:看不到有人思考,甚至无人愿意倾听,每个人都在不断讲话,几乎没人能容得下对方完整阐述其观点,而只想把对方打断。
所谓“游民”,不仅是空间的和物质的,也可以是时间的和文化的。文化无根之人,即是“游民”,颇类广东人所谓“失魂鱼”,不再生猛,苟延残喘于贩池中,却因池小而觉自大。因无根无我,遂渐失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习惯,是见之于思想的民穷,比物质匮乏的民穷更可怕。成“游民”则不能不有所依赖,稍失所依,便不免抱怨。抱怨多了,还可能由怨而乱。
任何社会(国际也是一种社会),给人以希望越多,也就越和谐。我们或可参考“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古训,坚持自身的主体性——不论是复兴还是崛起,不要一味摹仿而忘了自我,不必总想争胜而失去自我。若已能饱暖,不妨以和为贵,使他人真正感觉到互利共赢的希望,于是彼此相安而祥和。人人皆可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追寻自己看重的幸福。于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乃成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共产党宣言》)。
来源: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