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晓原 ■ 刘 兵
□ 在记忆这个问题上,我们习惯的思维基本上是单向的——希望自己的记忆能力越强约好。记忆还被看成智力的最基本成分之一,所以儿童的许多学习内容都要从记忆开始。古代已经有人发明了“记忆术”,用来帮助增强记忆能力。
当然,上面这个单向思维并不是绝对的,人们也会在至少两种情况下希望遗忘:一种是希望别人遗忘自己的罪行、错误、缺点或弱点,一种是希望自己遗忘某种可怕、痛苦或不堪的往事。心理学揭示,人有时会“故意”遗忘某些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情。不过,和人们希望自己有更强的记忆力的普遍愿望相比,上述两种对遗忘的期望就有点显得微不足道了。
但我们实际上并不拥有无限的记忆力,我们习惯了自己会遗忘一些事情。这种遗忘(比如你忘了10年前的那个春节你出门坐了哪一路公交车)对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妨碍。而如果有人居然记住了这样的细节,那通常会被当作一种佳话来看待(比如你在那天的公交车上邂逅了你后来的情人,所以记住了自己坐的是哪路车)。
然而,这本《删除》提出了一个全新的问题——在计算机、互联网、摄像头、全球定位系统、超大容量记忆芯片等等技术高度集成的今天,我们在“记忆-遗忘”问题上所面临的局面已经完全改变!从今以后,你希望别人遗忘的事情别人不会遗忘了;你希望自己遗忘的事情自己也忘不了了。这将是一个可怕的未来。
■ 记忆与遗忘,只是“大数据时代”浮现出来的新问题之一。当然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不过正像书中所说,这种因为计算机、网络以及存储器材的发展而形成的“超级记忆”,其实更主要是一种记录。因为我们传统所说的记忆的一大特点,是人脑的参与,与人的意识有关,而这里所说的“记忆”,则只是一种机械性的海量信息的保存。
过去当我们说一个人有着超强记忆是佳话时,其前提是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的超强记忆,就像只有当死亡是一种必然的前提时,长寿才会成有有意义的事。我还记得,曾听过一位哲学教授讲一个现象学的思考,即如果真的能够长生不老,人类将会怎样。一个最直接的推论就是,人和社会的绝大部分规则都会完全不同。我想,对于记忆也应该是如此。
□ 无限的记忆(或记录) 确实可以在某种意义上类比于人的永生。这样一展望,前景确实相当可怕。本书作者看来是抱着积极态度来面对这个问题的,所以他要讲求“取舍之道”——正如你上面所说的,如果“只是一种机械性的海量信息的保存”,那人类似乎还有取舍的余地。然而,事情真的会这样吗?
作者寄希望于人类的自律,他希望“来一场互联网遗忘运动”,他呼吁“数字化节制”,即给无往不在的数字化记忆设置有效期限。还进而讨论了谁有权设置这类期限等等的问题。但我的感觉却没有作者那样乐观,因为“无限记忆”和“永生技术”这类东西,都是瓶子中的魔鬼,一但释放出来,就再也不会回到瓶中了。指望人类在“无限记忆”的技术和能力面前自律,基本上等同于指望魔鬼自己回到瓶中。
■ 作者将对数字化无限记忆的约束寄希望于人类的自觉,这确实是一种幻想,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从人类发展各种技术的历史来看,真正自发而且有效地自觉约束一种技术,几乎还是没有先例的。当然,也既与技术的本性有关,也更与人类的天性有关。
我倒是觉得,其实其实本书作者是抱着一种矛盾心理看待此事的。因为此书处处充满了对这种技术发展前景及已经带来或可能带来的诸多问题的认真反思。例如,书中说:“即使是最好的技术系统所能记忆的信息量,也面临着一些理论上存在的限制。”作为历史学家,你自然会理解,当普通人面对着几乎无限量的史料,并把那就当作是真实的历史时,会带来什么后果。因而,作者强调忘却,强调删除的重要性,也就顺理成章了。因为那些机械的海量记录并不等同于人类的记忆。只是在技术的发展面前,要如何做到有效地删除,反而成了一个最大的难题。
□ 所以这是一本有思想深度的书——往往思考一深入就难免悲观或矛盾起来。可惜的是,书前那篇题为“因意义而智慧”的推荐序言,却似乎完全没有看出其中的矛盾态度和悲观意味。序作者用一种纯然的乐观态度来看待书中所主张的大数据取舍之道,仿佛问题完全可以解决。在他看来,本书的意义和价值就是提醒大家对大数据要有取舍,取舍之道也明白教给读者了。
这多半是被技术乐观主义蒙蔽的结果,所以既看不到问题的复杂性和悲观的前景,也体察不到作者的矛盾心态。说轻一点,至少是未能充分揭示本书的意义和价值;说重一点,就很有可能误导读者。比如这样的句子:“简单地说,大数据的取舍之道,就是把有意义的留下来,把无意义的去掉。这本书到此就可以算读完了。”你看看,要是这本书只是讲了这点谁都知道的常识,它还值得读吗?
■ 这篇序言确实没有能把握此书的精髓。过去我们经常听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之,其实精华与糟粕就那么容易简单分开,任人所取?在遇到技术发展带来的问题时,这种简单化的思路更是经常出现。经常有人会提出幼稚而不可行的策略以对应技术发展,却不对技术本身做深刻的反思。
本书所谈的记忆,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与人的问题不可分割。抛开了对人文的考虑,要理想地解决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的。其实,作者所设想的诸多“取舍之道”,我觉得大多也不太可能真正有效。但无论如何,至少作者把这个重要问题提了出来,让未来的人去思考,去尝试解决,尽管这个问题的解决甚至是悲观地不大可能——历史的经验已经告诉我们,在面对技术的挑战时,人类经常会败下阵来。这样我们又回到了悲观的立场,可是面对人类未来的危机,清醒的悲观立场,总比糊涂的乐观更可取吧?就像人们常说的,死也要死个明白啊!
载2013年3月1日《文汇读书周报》
南腔北调(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