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英国广播公司(BBC)曾经组织社会大众推选千年来最伟大的思想家,结果民众选出的千年来最伟大思想家首推马克思,次为爱因斯坦、牛顿和达尔文。这一结果推动了西方国家关于马克思思想的研究。近年来中共中央提出要以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为龙头,积极推进理论创新,也促进中国关于马克思思想研究新热潮的到来。实际上,人们选出千年来最伟大思想家时根据的还是马克思已发表著作中表露的思想,只能算是马克思思想的一半,马克思思想的另一半还隐藏在他未发表的数量庞大的手稿里,有待人们去认识。
一、马克思的另一面
欧洲学者Fred E. Schrader教授[1]认为,许多人熟悉马克思的《资本论》,以及他的共产主义理论的正面阐述,还有他随时准备将这一理论付诸实施并迅速完成共产主义社会建设的姿态,了解马克思在共产主义者群体和第一国际中的活动等等,然而,马克思的另一面(这一面他本人不仅从来不曾掩饰过,反而常引为自豪)——他那种书呆子式学者的孤僻个性,他的种种研究计划,他的藏书,他的阅读内容,以及由此而来的他的所有精神疑虑、理论风险和思想赌注,几乎全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了。
Fred E. Schrader教授指出,马克思的思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来自极其广泛的阅读,来自一种系统的、着了魔一样的工作。“我是一台机器,注定要辛辛苦苦地去吞噬图书,目的是要把它们以另一种形式扔到历史的垃圾堆上去”——马克思在他晚年的时候就是这样谈论他的工作方式的特点的。马克思的私人藏书有2000多种,那个时候的书是很贵的,马克思为买书花掉了他和恩格斯的大部分收入。这些藏书带有很多页边批注。除了使用这些私人藏书之外,马克思还经常出入各种图书馆,主要是大不列颠博物馆,在那里不厌其详地做着读书笔记。结果,他留下了数量庞大的手稿,这些手稿至今只发表了一小部分。
马克思常用今人很难识别的哥特字体德文速写,而且马克思为了节省对他来说很金贵的纸张,字写得很小,并好用个人的缩略词,又间插法、英等文句,一般人看起来如同天书难以辨认。其妻燕妮在世时,有一重要任务就是帮马克思誊清文稿,以便他人识别。燕妮和马克思相继去世后,恩格斯为整理亡友的手稿不停工作了12年,为了辨认马克思这些手迹他曾耗费了大量心血。
二、列宁不惜重金相求、德国法西斯用武力遍寻不得
恩格斯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身心已经严重疲惫,他深知自己已力不从心,已不可能完成整理马克思留下的庞大手稿的任务,必需在有生之年培养出能够辨认马克思手迹的后继者,他选择了考茨基和伯恩施坦等人。经过恩格斯的悉心指导,考茨基和伯恩施坦也花费了相当大的精力和心血,逐步掌握了马克思手迹的规律和特点。考茨基在恩格斯去世后又花费近10年时间,陆续推出他所整理的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原应为《资本论》的一部分,考茨基将其独立出来,另行命名,招致列宁等人的指责)。伯恩施坦和倍倍尔一起,编辑出版了4卷《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这部集子一共收进了两位导师从1844年至1883年写的1386封信。
1895年恩格斯逝世。根据其遗嘱规定:马克思的手稿和书信归马克思女儿爱琳娜保管(1898年爱琳娜逝世后转归德国社会民主党);恩格斯的全部书信(除了别人写给他的私人信件,分别归还写信人外)、手稿以及马恩之间的通信和马恩的全部藏书,归德国社会民主党保管。恩格斯认为,这些遗产通过德国社会民主党最后要归属作为总继承人的国际社会民主党。也就是说,它是属于全世界无产者的共同财富。
十月革命胜利后不久,新生的苏联政权便成立了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由曾经以流亡者身份在德国社会民主党档案馆工作过的梁赞诺夫任院长。遵照列宁的指示,贫困的苏维埃政府不惜花费黄金去寻找、购买和复制马恩的手稿等。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也曾呼吁所属各国分支,向莫斯科马恩研究院提供援助。之后德、法、英、匈、比利时和奥地利等国的共产党人陆续搜集到500多册马克思私人藏书、笔记、信件等,成为莫斯科马恩研究院的珍藏。莫斯科马列学院院长大卫·李阿扎诺夫(David B. Riazanov)于1927年开始编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arx-Engels- Gesamtausgabe,简称为MEGA1)第一版。MEGA1原计划出42卷,1935年出了13卷后李阿扎诺夫本人在斯大林搞的大清洗中从人间“蒸发”,全集的出版计划也被停止。
在苏联斯大林搞大清洗的同时,在德国的马恩手稿也面临着另一专制政权的严重威胁。1933年,以希特勒为首的法西斯势力夺得了德国政权。不久,希特勒的冲锋队和党卫军就查封了德国社会民主党的机关。幸好在此之前,德国社会民主党人为预防不测,已将马恩手稿等从档案馆转移到一个油漆匠的小铺子里。但是,大家都知道这间铺子的老板同情社会民主党人,手稿随时都有被冲锋队和党卫军发现的危险,必须突破法西斯的监视网,将这些宝贵文献秘密运出德国。经过多方设法辗转迂回,马恩手稿被转移到了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国际社会史研究所( Internation Institute of Social History)。[2]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法西斯入侵荷兰后,曾占领该所,并动用武装力量到处查寻手稿,却一无所获。是谁藏匿了这些珍贵的手稿?它们究竟在哪里?德国法西斯拷问不出,抵抗组织中也无人知晓。战火中死伤无数,藏匿手稿者渺无踪迹,生死不明。所幸的是,战争结束一年后,人们在战后重建中,于停泊荷兰一河汊中的旧驳船上重新发现了这批无价之宝。
[1]Fred E. Schrader教授指出,20世纪60年代,柏林和莫斯科的一些只愿意编像《马恩选集》〔Marx-Engels-Werke(MEW)〕这种大众读物的马列学院,终于开始注意提高他们的科学水平,决定在整理手稿基础上编辑出版一套新版的《马恩全集》(以下简称MEGA2)。他们的编辑人员们都受过特别训练,成为识别马恩手稿的专家。1989年政治变局的发生,导致这项编辑工作的基础突然坍塌。两国共产党的马列学院都宣告关闭,编辑们拿不到工资了,参与这一工作的学界人士们也都丢了饭碗。在这一情况下,阿姆斯特丹的国际社会史研究所提出动议,建立一个国际基金会,叫做国际马克思恩格斯基金会[Internationale Marx-Engels-Stiftung (IMES)],以保证马恩手稿出版工作继续进行,而这项编辑工作今后将由柏林、莫斯科、波士顿、巴黎和东京的一些研究团体来承担,并由新成立的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来统一协调。那些研究团体在日常工作中将通过一个高效率的互联网来保持联络。经过了一些独立的评审程序之后,如今这项编辑工作已被确定为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的一个重点项目,并得到了来自德国、荷兰、美国、日本的大量政府和民间的资助。此项编辑工作实际上是一种历史研究,一种学术批评,而不是一项政治任务。它和任何政党都没有瓜葛,也不受制于任何政府。
新版的《马恩全集》[3]经多年努力已相继出版了50多卷,尚有70多卷,可以说还有一大半,有待整理出版。马克思私人藏书历经磨难,分散各地,残缺不全。已知分别收藏于伦敦大英博物馆、英国国家图书馆、俄罗斯科学院、德国特里尔马克思故居研究所、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史研究院、波兰国家图书馆和东京图书馆等地,很多已经成为重要文物;马克思的几页手迹,往往成为一些图书馆和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如果能将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史研究院等机构保管的马克思未发表的手稿、笔记都将按照新版《马恩全集》(MEGA2)的出版计划悉数面世,我们就能完完整整地看到马克思作出的全部理论选择,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将是一个完整的马克思,一个由他本人纪录的马克思。这套新版《马恩全集》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思想实验室,其意义之重要是不言而喻的。由于整理出版这套全集是一项长期的大工程,编撰委员会希望能有更多的中青年志愿者——尤其是硕士和博士研究生这个层次的青年学者——的参与。
四、 马克思思想的另一半
谈到马克思未出版的手稿,人们首先关心的是这些手稿涉及哪些领域,马克思思想的另一半主要有哪些内容?Fred E. Schrader教授指出,这些马克思未发表的手稿之所以特别令人感兴趣,是因为它向我们展示了实际工作中的马克思——那是一位思想没有受到任何约束的马克思,他在提出——或者不如说是在提供——各种各样的分析方法,而这些方法至今还不为人们所知。马克思在这些手稿里讨论的问题,与资本主义由西方到全球的发生和成功息息相关。例如,马克思在1850到1857年流亡伦敦期间写下的长长的一系列笔记,所关注的中心问题还是关于现代社会、工业化、市场社会、资本和资本主义的分析。马克思认为,市场、价值和货币,所有这些都不是自然的,而是具有社会性质的东西。而且,需要让人们经过一个特别的社会化过程,需要对人们进行一种思想的培训(马克斯·韦伯将来也会谈到这种培训的问题),为的是使他们能够把种种产品转化为有价的商品,能够通过观察市场(也就是市场上的其他人)来实现这些商品的价格,并接受由种种货币手段对这些产品作出的抽象表达。换言之,没有这种集体的心理培训,没有这些思想上的形式,也就不会有什么货币、市场、现代社会,也就不会有什么资本。在马克思看来最有新意的,也就是这个问题了。某些集体的抽象并非某种哲学的或政治的神话,而正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没有这些抽象,市场社会就根本无法运作。但这些抽象都是以准自动的方式不假思索地作出来的,被牵扯进去的人们不仅在制作这种抽象,同时他们自己的生存也离不开这些抽象。市场就是这样以思想和心理的方式建构起来的。与此同时,市场也决定着参与其活动的人们的命运;
1857 年以后马克思的工作笔记里,我们还看到了一堆从未发表过的与《资本论》有关的手稿。此外,还有一些涉及科学、机械、技术、电、化学以及农业和农艺的手稿,其中数学研究占了很大的比重。有一套笔记专门讨论那种今天人们习惯于称之作“性别身份研究”(gender studies)的问题和民族学问题。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他还启动了一个大型世界历史研究计划,其中不仅有西方历史,而且有其他各大陆的历史(也就是所谓的前殖民、殖民和后殖民的历史),至于经济史和社会史,它们则是时刻都在场的。马克思为之在1880-1882年间写下了好几巨册约1200页的笔记,其内容也是既鲜为人知,又令人乍舌。
马克思的这些笔记本向我们展示的是这位思想家在19世纪中期从事的思想实验的全过程。首先,它们具有百科全书的特点:涉及的领域包括了哲学、历史学、经济学、自然科学、工程技术、美学、民族学、语言学、地理学、军事战略学、外交学,甚至还有音乐。其次,它们是马克思的一些完全不为人所知的研究踪迹的系统记录。就政治经济学批判而言,人们可以找到好几种选择,尤其是在有关全球化进程的推论方面。另一方面,马克思还循着黑格尔的一条人们不大清楚的思路,设想了一种法律社会学。他的一些形式上已很完善的文字,已被明确地认为是迪尔凯姆(Emile Durkheim)和费弗尔(Lucien Febvre)的心理机制(outillages mentaux)和社会事实(faits sociaux)理论的预示。生活在19世纪的马克思已接触到了一些当今世界的现实问题,如金融市场问题、全球化问题、世界史问题、社会成员的个人化和原子化问题、不平等和社会破裂问题、科技、信息和传播在社会再生产中的作用问题(即所谓的“新经济”问题)等。马克思在笔记里讨论了市场社会中的文化和日常生活,或者说从文化方面讨论了工业化与资本主义现象。奇怪的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一些理论家包括历史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常常都和马克思非常接近,尽管他们不可能知道他有类似的思想。其中最好的例证之一,便是当代德国社会学家尼古拉·卢曼(Niklas Luhmann),尤其是他关于社会史和全球化的研究工作。通过马克思手稿,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经济学家,还可以看到一位出类拔萃的社会学家,我们看到的是一座国际图书馆,是全球化高潮中在欧美社会奔腾激荡的一股思想急流。
中国有句古话——半部论语治天下,而半个世纪前中国共产党人靠半部《马克思》打天下,靠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和社会革命理论发动群众,终于打下了天下。而今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要构建和谐社会,在指导理论方面仅靠原先的那半部《马克思》已不够了,应当进一步了解和研究马克思思想的另一半。
[1]Fred E. Schrader(史傅德),德裔,巴黎第八大学教授,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编撰委员会成员,清华大学2003年度伟伦特聘教授。本文作者陈争平为其在清华大学讲学时的接待教授,本文即在其清华讲稿基础上结合其他资料阐发而成,特此向Fred E. Schrader教授表示感谢。
[2] 据有些学者透露,当时流亡国外的德国社会民主党中央迫切需要经费,于是以7.2万盾荷币为代价,把这些无价之宝卖给了荷兰人。
[3] 有学者称之为“历史考证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