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具有数千年文明史的国度里,无论通衢大埠,抑或仁里互乡,大概都能列数一些声闻各异的历史名人来凸显门户,装点家园。时下常见国人藉“地灵人杰”一词来形容自己所拥有的一方水土。一个好词如果用多了,好词也就乏味了。不过,“地灵人杰”一词之于湖南,多用几次恐怕也不算过分,除非有人一定要把长沙岳麓书院山门联语“惟楚有材”中之句首虚词“惟”字误解为“惟一”之“惟”,把湘人推向孤立。
“湖南之为省,北阻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四塞之国。其地水少而山多,重山迭岭,滩河峻激,而舟车不易为交通。顽石赭土,地质刚坚,而民性多流于倔强,以故风气锢塞,常不为中原人文所沾被。抑亦风气自创,能别于中原人物以独立。”(钱基博《湖南近百年学风·导言》)“倔强”意味着固执与坚忍,“自创”辄彰显个性与特质。后皇嘉树,受命不迁;深固难徙,叶绿果圆。《离骚》以橘林比拟楚蛮,可谓形神毕现,入木三分。遥想屈子长歌当哭,引汉京枚马之辞赋,廉溪绍休先哲,作程朱义理之开山;王船山匿永郴衡邵之间,以清苦勤续湘学,曾涤生担书生征战之苦,挟军功倡言洋务;左季高古稀护国,奏响舆榇出关的激越与悲壮,谭复生横刀赴死,甘做变法流血第一人……一个个响亮的名字,都是回报家园的永久广告。20世纪的三湘健儿更是别开生面,高潮迭起。杨皙子引吭高歌:“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杨笃生唱响“湖南独立”:“ 建天心阁为独立厅,辟湖南巡抚衙门为独立政府,开独立之议政院,扩张独立之主权”。歌者未必尽力,闻者却是有心。且看黄克强挥师断指,屡败屡战,为辛亥革命的成功奠基;蔡松坡断喝止水,气冲霄汉,赓续新生民国之道统与法统。还有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毛润之,率领劳苦大众站立起来,还有“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的胡耀邦,无论顺逆与否,都在守护为民做主的政治誓言……如此奢华而庞大的人才序列随时都能昭示湘人那隐忍自强的弘毅与荡气回肠的才思,为务实与敢为相表里的地域神力与文化特质代言,启引来者。
“大树底下好乘凉。”橘农之传人承接这份家业,那是何等厚重,何等荣光!然而,厚重之下,便是压力,荣光之上,高悬责任。无论在民不聊生的战争年代,还是在民歌五袴的承平时期,既有“无湘不成军”的传奇佳话,也不乏以专业知识报效国家的湘生方阵。在我国人文社会科学阵营里,以乡音为胎记走向五湖四海的湘籍学者也占有一定的比重,而且还有向权力说真话的三闾大夫不绝于途。
固然,若以学术而论,20世纪的百年景象还不容乐观。就前半个世纪而言,多灾多难的国人几乎一直在硝烟炮火的夹缝中熬过来,治学之难可想而知;后半个世纪虽已云开雾散,只因人为的政治运动起伏在先,拜金主义横扫在后,再加功利主义的工科管理模式强制天下,学者所当拥有的一方平静并不常见。吾辈自有理由怀疑,在整天住牛棚、戴高帽,好不容易留下性命一条的前辈中,尤其是在朝“红太阳”背“红宝书”当“红小兵”或“红卫兵”然后长大成人的吾等后学里,还能产出什么模样的 “名师”甚至“大师”?吾等当年该读书时无书读,如今虽有书读却被钳制得无法读,而自封或互封“名师”、“大师”之多,一如过江之鲫,岂不滑稽?
不过,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苦乐,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学术。即使在误把学府当做官场与商场的今天,总有部分苦心向学之士尽力守住自己的三尺书桌,以 “孤舟蓑笠翁”的姿态披沙沥金,带着“不知谁住原西寺,每日钟声送夕阳”的心境,驰骋在广袤无际的求知时空。惟其如此,甫满周岁的湘潭大学出版社以并不充足的财力,推出“湘籍学者丛书”,希望藉此向6800万南楚民众与全国读者集中展示湘籍知名学者之于神州人文与社会科学界的分量与风采,进一步提升湖南人才资源的知名度,在湖南学术文化界与散落四方的湘籍知名学者之间搭建合作平台,将以往局部与间或的联系变成整体和持续的互动,推进家乡学术文化事业的发展,一同做好中部崛起的大文章。大任如斯,其情可感。该社邀我忝列其间,共襄雅举,而我自量德浅能鲜,并非毫无难色。以记问之学糊口,岂敢登高呼唤,尽入“彀中”,而且学术标准的厘定与作者的取舍尤为棘手,是为得罪师友之苦差一宗,较之二战期间盟军的滑铁卢之魔战,庶几尤有过之。只因湘潭大学出版社社长章育良教授等人的友情感召,加之某些师友的敦促与支持,包括跻身异邦名校的终身教授、扎根国内的长江学者与接受国家领导人理论咨询的济世之士,勉为其难矣。倘若此差亦不失为饮水思源者报效千里故园的一种方式,那么,个人得失,在所不计,投石问路,静听高明。
本丛书拟以学者的学术论文为基,凸显学术性,兼顾思想性与可读性,取个人文集之形式,每人一卷,责权分明。由于湘潭大学出版社的财力所囿,“丛书”不惟限于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抑且暂时偏向中青年学者,作为主编,后者是我最为不安的。作者的年龄限制把许多无论健在与否都是德望两全的学术前贤置若罔闻,不仅有伤 “湘籍学者”概念与丛书的完整性,亦将明显削减丛书本身的学术含量,虽然这不等于说丛书的受稿与审稿可以避开前辈的指点与把关。至于全书的规模,仍当视出版社的财力挖掘而定,拟作长期性的出版规划,暂不限制收稿之日期。
莽莽洞庭水,巍巍南岳峰。千里故园虽无大漠孤烟的苍茫与长河落日的壮丽,却有七二峰云岚掩藏芙蓉世界的神秘,更有卅六弯风月映照海上蓬莱之胜景。大江东去,不过湘水余波,渔歌潮起,重组人间忧乐。如果说本色难改的湘音堪称四方游子没有期限的名片与护照,那么,挥之不去的乡情辄使四方游子的思家之念一如资江春雨。当农历年前的那场暴雪肆虐三湘,严冰封我归乡之路,吾等退票之无奈至今刻骨铭心。“帘幕萧萧竹院深,客怀孤寂伴灯吟。”谨藉“湘籍学者丛书”的启动与陆续印行,发抒一份浪迹天涯者的丝丝牵念,捎上我和各卷作者以及关注丛书出版的所有南楚后裔对父老乡亲的祝福与期待。
夜幕收星,蓟外稀声。芷兰无语,谨此为序。
2008年4月19日深夜于京北松园寓所
( “湘籍学者丛书”,郭世佑主编,湘潭大学出版社出版,第1辑已于2008年9月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