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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颐:通海地震与刘心武的“亏心事”

  

  1970年春,“文革”仍在高潮。以前的“历史问题”是许多人惨遭迫害的原因,此时二十八岁的青年中学老师刘心武,当然没有“历史问题”,所以不必担心被当作“历史反革命”被揪出来。不过,他却十分害怕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因为当时稍有不慎,说错一句话、甚至没有说错话也会被人“上纲上线”,而日记、书信之类,更是“危险品”,许多人只因日记、书信中的一句话便成了“反革命”、“阶级敌人”。此时,他只能谨言慎行“过日子”,只求“不出事”。

  那时他还单身。一天,一位比他年长的同事夫妇两人请他到家里吃饭,在同事家的书架上,他发现有本“文革”前出版的一位埃及作家的小说《日子》。同事两口子老家是云南的回民,在“文革”初期“破四旧”时没等红卫兵上门抄家,主动处理了许多图书,可能由于家中前辈好几位都曾在埃及爱资哈尔大学留过学,而《日子》描写的恰是爱资哈尔大学的生活,所以还是冒险将此书悄悄留下。他与同事夫妇是彼此“信得过”的朋友,就从他们家借回此书。那时候,只有“信得过”才能彼此借书。

  回到宿舍,当他打开这本书时,突然从中掉出一张折叠得很薄的纸,未加考虑,便展读起来。原来是云南老家一位亲戚寄给同事两口子的一封家信,末尾注明的时间是那一年的春节。但是,“我读完不禁从床上惊跳下地,把信凑拢电灯正下方又读了一遍,心里马上乱了。”因为“那是一封报丧的信。告诉他们家乡那一片地方在1月5日深夜发生了特大地震,房屋几乎都塌光了,压死了很多人。信中还一并列出了与我那位同事及爱人有关的一个名单。”名单很长,前面开列的是类似哥嫂侄甥叔姨舅那样的至亲,后面则是一些邻里同窗,最后说还有许多受伤者,“兹不详赘”。

  “那晚,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捏着一封别人的信,呆立了很久,惊诧莫名。云南1月5日真的有那么大的地震发生吗?报纸上没那么报道过,广播里没那广播过。”如果真的发生了地震,“光与他们俩位有关的亲友就死了那么多,那地区一共该死了多少人呢?”“在‘文革’时期,像我这样的普通的中国人,被一种‘革命思维’所训练,那思维逻辑里,不要说人祸一定是资本主义社会才有,就是天灾,也应该是资本主义国家首当其冲。我们这边即使偶有天灾,也终究是人定胜天,怎么会死掉那么多人?而且,报上没那么说、广播里没那么播,那事情就应该是没有。散布、传播报纸上广播里没有的消息,便一定是造谣。造谣不仅可耻,而且有罪。再说,革命者应该懂得: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应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算真的死了那么多人,这封信竟只是纯客观地报道死讯,写法也成问题。”

  该怎样处理这封信,使刘心武非常为难,以至辗转反侧,彻夜失眠。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很难理解一封信何至于此,把信还给人家、说明无意中看了私信,道个歉顺便问候安慰一番不就行了?但在那个“非常”年代,“正常”行为往往会铸成大错。他与这位同事彼此“信得过”,但在交谈中他们从未对刘提起过家乡的地震、亲人的死亡,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说出这些,“现反”无疑,他们和写信者都将被“专政”。现在,同事、朋友中交谈这类事太正常不过,但那时就是“犯罪”。刘心武也知道,如果他把信还给同事同事夫妇一定会紧张万分,因为这种内容的信已被别人知道,若再扩散,他们的结果一定不好。很可能,同事会为有他人知道这封信、自己是否应向“组织”上交这封信而左右为难,如果上交,自己可能没事,但肯定会连累写信的亲戚。

  他们是否记得这封信夹在书里?刘心武也没有把握。随后的几天,他注意观察,同事的眼光并未和他对接,也未主动接近他。他主动凑到同事身边几次,甚至小声说:“那本《日子》挺有味道……”但同事却完全不接这一茬儿,眼神木然,并无探询成分。他断定,同事完全不记得把信夹在书中了,但又想同事的妻子可能会想起此信,没准会向他问及。但过了一周,他们夫妻二人均未提过此信,于是,他决定不提此事,把信夹在书中不动声色到同事家里,径直把书插到书架。但临到行动时,又犹豫起来,因为搞不好会弄巧成拙,问题反而复杂化。思来想去,他最后把书还给他们,却把信悄悄烧掉了事。“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因为我看到了他们的私信而产生任何一种心理反应。我将永远守口如瓶,是的,我只看过《日子》,而没看到,也不晓得,那一年的1月5日在云南发生过那样可怕的地震。”(刘心武:《我是刘心武》,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49-251页)

  刘心武没有提到或者根本没有想到,其实他当时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把这封信上交“组织”,这样他“为革命立了一功”。如果他特别天真、单纯,就会这样做,因为完全“相信组织”、“相信革命”,当时这样单纯天真的人确实很多。如果他非常自私、狡诈,也会这样做,因为自己会因此得某些好处,当时这样自私狡诈的人也委实不少。但不论是天真单纯还是自私狡诈,结果却都一样,收信人和写信者将大倒其霉。而他未将此信上交而是悄悄烧掉,说明他既不那样天真单纯,也不那样自私狡诈。不过,只要想起曾经悄悄烧掉别人私信,他总还是感到自己做了“亏心事”。

  其实,他大可不必为此感到内疚。在那个畸形年代,这确实是“最佳选择”,不然,那两口子将长期惶惶不可终日。刘心武和他的同事只是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并无“异端”思想,更无“窥测方向、以求一逞”的“狼子野心”,他们与其他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然而,在“全面专政”的年代,“政治”一定要侵入一切领域,就是要干预寻常百姓的寻常日子,让平民百姓都没法正常过日子。古往今来,坚决镇压“反对者”的时代、朝代多得是,不足为奇。然而,干预并无政治思想、野心的平民百姓日常生活到如此程度,如同事邻里之间不敢谈年景收成,要谈,不论丰年灾年,只能说“大丰收”,否则就是“恶毒攻击”,更不敢谈自己家乡的天灾和亲人的不幸……这样的时代、朝代还真不多见。《日子》中的一封普通家信就让刘心武如此焦虑不安的日子,确是最荒诞、畸形、难过、可怕的“日子”。所以,刘心武祈盼:“真实情况不再被封锁为秘密,日子不要再让它特殊而应使其永处正常状态,而像我曾做过的那种亏心事,越离得久的后辈们,越必须经过多层诠释,才能费劲地懂得,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文发表于:《锐思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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