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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华盛顿拒绝王袍加身

  

  列克星敦打响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惊醒了整个新大陆。1775年6月15日,在各州代表参与的第二届大陆会议上,由华盛顿担任大陆军总司令的提名获全票通过。第二天,大会正式向他本人宣布了这一历史性的任命。在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44岁的他诚恳地说:“虽然我深知此项任命给了我崇高的荣誉,但我仍深感不安,因为我的能力和军事经验恐怕难以胜任这一要职。鉴于议会的要求,我将承担这一重任,并愿竭尽所能为这一神圣的事业效劳。”(《华盛顿选集》,商务印书馆,1983年,46—47页)但他拒绝了大陆会议批准给他个人每月500美元的薪饷,他表示“对金钱的考虑是不能促使我牺牲家庭的舒适与幸福来接受这一艰巨的任务的”。(同上,47页)5天后,他一接到大陆会议正式颁发的委任状就动身奔赴疆场了。他深知生命无常,甚至想到了战死沙场的可能,所以在出发之前他给亲人留下了遗嘱。

  在6月18日写给夫人的告别信中,他无比真挚地说:“亲爱的帕齐,请你相信,这一职位并不是我自己去谋求的。我曾竭尽全力摆脱,不仅是由于我不愿离开你和我们全家,而且由于我也自知,就我的能力而言,的确难以胜任。我在家中同你在一起度过的一月,那种真正的幸福要远远胜过我在异地他乡若干年后始能盼到的遥远的希望。”(同上,47页)在6月19日给朋友的信里,他再次谈到“自己既无能力又无经验,很难担当如此重大的职责”。他能够保证的只是三点:“坚信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忠于职守;廉洁奉公。”(同上,49页)透过这些私人信件,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谦逊决不是虚伪造作。

  华盛顿所统率的部队衣衫褴褛、装备简陋,大部分都是临时招募的,缺乏基本的军事训练,而他的对手却是号称“日不落帝国”的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1776年圣诞夜的特伦堡一战,华盛顿出其不意、打了一个大胜仗,被誉为“军事史上的一个奇迹”,大陆会议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把军事指挥权全权授予华盛顿将军。面对这一巨大的荣誉和权力,他体会更多的是责任,在写给大陆会议的信中,他虔诚地说:“大陆会议把军事职责方面的最高的和几乎无限的权力授予我,我感到无上荣幸。但我决不认为,大陆会议如此信任我,我就可以不履行公民的义务。我时刻牢记一个道理:刀剑是维护我们自由的不得已的手段,一旦自由权利得以确立,就应把它们弃之一旁。”(同上,139页)

  大陆会议一度还曾授予他为期60天的非常权力,包括任命准将以下的军官,征用一切军需品,运走或埋藏可能落入敌手并对敌人有用的物资等。华盛顿从来没有被权力冲昏头脑,他始终坚信“刀剑是维护我们自由的不得已的手段”,显示了他人格中最纯洁无私的一面。

  

  在胜利即将来临的时刻,华盛顿回首征程,双眼模糊,为了赢得这场战争,他在长达6年的漫长岁月里,从未回过自己的家,即使过家门也不入。为了赢得这场战争,他不仅早生了满头白发,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为了赢得这场战争,无数的战友在他的身边倒下去了......

  1781年,胜利已成定局,经过多年战争的洗礼,大陆军已成为新生的美国的中流砥柱,一支最有组织性和富有战斗力的力量,作为总司令的华盛顿战功赫赫,有着世界性的声望,更是美国众望所归的人物,在每一次军内外面临危机的关头,他都能发挥出巨大的个人力量,顺利地化解危机。那是18世纪80年代初,震撼世界的法国大革命还没有发生,英国光荣革命之后长期推行的君主立宪制度给古老的英国带来了繁荣、稳定和自由。美国新大陆上涌动着一股要求君主制的思潮,在失去了世袭制纽带、由移民组成的新大陆上,谁能成为新的君主?手握重兵、打赢了独立战争、拥有巨大威望的华盛顿自然是首选的人物,“打江山、坐江山”何其顺理成章!

  率先提出这一建议的就是华盛顿的部将、曾任米夫林堡守备司令的刘易斯·尼古拉上校。1782年5月,他致信华盛顿,列举军队遭受的种种不公,并把这一切归咎于共和政体,他说:

  “那种把我们从难以想象的困难中引向胜利的才能,那些得到军队普遍尊重和崇敬的品格,定能引导和指导我们在和平的道路上前进。有的人把专制与君主政体混为一谈,觉得很难把它们分开。因此,我所建议的政体的首脑有一个显然较为温和的称号,但是一旦其他问题都得到解决,我认为很有理由采纳国王的称号。”(同上,239页)

  在当时的美国,这并不是刘易斯·尼古拉上校一个人的看法,不少将士都有这样的思想。王袍加身呼之欲出,华盛顿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抉择。但他立即就作出了决定,写了一封措辞严厉、毫不含糊、不留任何余地的回信:

  “我非常以外和吃惊地阅读了你要我深思的意见,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战争中发生的任何变故都没有像你说的军队中存在的那种想法使我更痛苦。我不得不怀着憎恶的心情看待这种想法,并给予严厉的斥责。”

  “我想不出我有哪些举动会鼓励你写这样一封信,我认为这封信包含着可能降到我国头上的更大的危害。如果我还有点自知之明的话,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比我更讨厌你的计划的人了。......如果你还重视你的国家,关心你自己和子孙后代,或者尊重我的话,你应该从头脑里清除这些想法,并决不要让你或任何其他人传播类似性质的想法。”(同上,239—240页)

  在那个关键的历史时刻,华盛顿坚定拒绝了对他的王袍加身。他的态度对美国消除君主制的威胁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既然美国最有威望和实力的人物公开反对君主制,严词拒绝国王的头衔,谁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加冕呢?正是他的这一选择为美国成为民主制国家开辟了道路。

  

  1783年9月3日,英、美和约签定,英国正式承认美国独立,经过8年的浴血奋战之后,美国最终赢得了独立、自由和尊严。11月2日是星期天,在普林斯顿附近的洛基希尔,华盛顿向追随他征战多年的将士发表了饱含深情的告别演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长时期的分手向他们亲切告别。”他说:“你们在部队中曾是不屈不挠和百战百胜的战士;在社会上,也将不愧为道德高尚和有用的公民。”“平民生活的俭朴、谨慎和勤劳的个人美德与战场上更为壮丽的奋勇、不屈和进取精神同样可贵。”最后他公开表达了自己即将退役、过平民生活的热切愿望,“分离的帘幕不久就要拉下,他将永远退出历史舞台了。”(同上,240、241页)

  两天后,当华盛顿乘船离开纽约港时,岸边送别的人流如潮水一般,他眼含热泪,不停地挥动手中的帽子,与8年炮火硝烟中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依依惜别。

  12月23日,在安纳波利斯,华盛顿向大陆会议辞去一切公职,亲手交回了大陆军总司令的委任状,正式解甲归田。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匆匆起程,沿着熟悉的波托马克河马不停蹄返回他日夜思念的故乡——弗农山庄。

  “戏已经演完了。我不再肩负公职,有如释重负之感。我希望能在余生中为善良的人们做一点事情并专心修身养性。”对华盛顿来说,动荡的戎马生涯已经结束,新的生活开始了。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他决心在乡村田园度过他的后半生,他给远在法国的战友拉法耶特写信,充满了对乡居生活的赞美与自足:

  “亲爱的侯爵,我终于成了波托马克河畔一个普通的百姓,在自己的葡萄架和无花果树下休闲纳凉,看不到军营的喧闹和公务的繁忙。我此时所享受的这种宁静幸福是那些贪婪地追逐功名的军人们,那些日夜图谋策划、不惜灭亡他国以谋私利的政客们,那些时时察言观色以博君王一笑的弄臣们所无法理解的。我企盼能独自漫步,心满意足地走完我的人生旅途,我将知足常乐。”(转引自刘文涛《革命之剑华盛顿》,世界知识出版社,1996年,242页)

  从将军到公民,在他而言再平常不过了,就像当初应召为国服务,义不容辞,这是义务,是责任,也是他作为军人的荣誉感,是他做人的基本原则。一旦胜利降临,戏剧落幕,他就坦然地告别这个舞台,没有一丝的犹豫和留恋。在进和退之间,在显赫的权势和淳朴的平民生活之间,他从来都能找到自己最准确的位置。他是战士、是公民,为国服务是天职,是上帝的召唤,是他对这片大地与生俱来的情怀。对于大陆会议和美国人民给予他的崇高荣誉他始终深怀感激。

  

  过平静的乡居生活,是华盛顿在独立战争期间梦寐以求的心愿,在严酷的战争中他无时不在渴望着早日赢得自由,解甲归田,回到芒特弗农去经营自己的庄园。1784年4月4日,他在给拉法耶特夫人的回信中这样描述:

  “而今,我已听不到武器的撞击声,看不见营房的繁忙景象。无官一身轻。我现在过着安逸的家庭生活,在自家葡萄架下和无花果树下乘凉。我住在一幢小别墅中,四周放置着农具和羊皮。我只求从容地沿着生命之河顺流而下,直至被葬入我祖先的沉寂的宅第。”(《华盛顿选集》,220页)

  他向往田园生活的宁静,不愿炫耀自己的开国功勋,以免背上沽名钓誉的恶名,他甚至谢绝了终生挚友克雷克医生代表一位作者为他立传的请求。他一直认为赞美他个人而不写整个独立战争将使他陷入尴尬和不快。与不惜代价疯狂追逐世俗名利的人截然相反的是,他追求另一种境界,他更喜欢精神上的淡泊,所以在自家葡萄架和无花果树下的那些日子成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此时,我希望能悄然无声地融入山川大地,了断与尘世的一切纠葛。”正是这样的境界使他断然拒绝了王袍加身的巨大诱惑,有史以来,他是第一个打赢了战争就回家的统帅。

  华盛顿的私人秘书托拜厄斯·利尔说:“在弗农山庄居住的那段日子可能是华盛顿先生一生中最快乐幸福和无忧无虑的时光了。”(同上,246页)这话也不完全正确,在那段日子里,他非常思念早已离开的少年朋友,并深深怀念已谢世的先人,他的父母、哥哥,心中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感情,他梦呓般地写下了:“我亲手栽下的树木迅速成长起来,似乎它们已知道我行将衰老,在我与世人告别之际,要用它们的浓荫为我遮阳蔽日。”(同上,243页)

  宾夕法尼亚州议会通过代表向大陆会议提出动议,要求对华盛顿的贡献和牺牲给予补偿。他明确表示,绝不接受任何补偿。他家乡所在的弗吉尼亚州议会将波托马克河与詹姆斯河的股份各赠送他一百五十股,他知道此举显示了国家对他的高度评价、爱护与关怀,他如果拒而不受,可能被看作对国家美意的不敬、蔑视,甚至“被误解为蓄意炫耀自己的无私与美德”,经再三斟酌,他最后将全部赠与捐献给了慈善机构。

  如果不是局势的变化,使他再度应召为国服务,这位曾拒绝王袍加身的伟人将在美丽的弗农山庄度过余年。1786年,也就是他回到家乡三年以后,新生的美国邦联面临着一场政治危机,8月1日,他在写给约翰·杰伊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忧虑:“短短数年,变化竟如此惊人。据闻,即使德高望重的人物也在无所顾忌地谈论君主政体。言论出自思想,再进一步即往往成为行动。这一步却是无法挽回和重大的一步!”“我虽已退出这个世界,但我坦率承认,我不能将自己置于漠不关心的旁观者的地位。”(同上,230页)

  三年前,他拒绝了王袍加身,三年后,他虽身居乡间,却不容许他的祖国滑向君主制的泥潭,他不相信赢得了独立的美国人民无能自己管理自己,他不相信流血牺牲奋斗得来的建立于平等自由基础上的制度“不过是一种空想和无稽之谈”,作为美国的缔造者之一,他坚决不希望发生这些“深以为忧的结果”,为了他参与选择和创立的这个制度,他再三犹豫之后,还是再次告别了心爱的家园,1787年5月9日早晨,他动身前去费城,参加对美国乃至整个世界影响都极为深远的制宪会议,这一去又是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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