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功名随流水,一生事业在名山”
1934年7月26日,雁荡山石门潭清澈而不透底的水吞没了蒋叔南的生命。冯玉祥送来这样一副挽联,为这位而今已被世人遗忘的民国人物盖棺定论。三天后,上海最有影响的《申报》报道了蒋叔南去世的消息,称他早年参加革命,曾在沪军都督府担任军职,与黄郛同事,“后隐居温州雁荡山,考览名胜,导引游客,凡游是山者,莫不称便”,因此赢得“雁荡山主人”之名。他生前曾自称“山贼”,1924年他作为151个代表之一到杭州出席浙江省自治法会议,善饮的他在酒席上被为“酒王”,他在诗中说:“昔年策z杖为山贼,今夕举杯作酒王。”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出山参与重大政治活动。
蒋叔南是我故乡最有名的民国人物,从小在山中来去,到处可见与他相关的踪迹,摩崖石刻,造桥铺路,修缮景点,他的传奇生涯和至今没有揭开的死亡之谜,都能引发乡人的猜想。直到去年,卢礼阳先生编校的《蒋叔南集》由黄山书社问世,我才有机会更多、更深入地了解他。此书厚厚八百多页,收入他生平游记、诗文和相关的许多史料,还有详实的年谱。一个早已被遮没在沧桑烟云中的人物,蓦然回首,仍活在历史的深处。
1901年,十八岁的蒋叔南在浙江乐清的童子试中脱颖而出,1905年,在晚清新政的浪潮中他先入浙江武备学堂,2年后选送到保定陆军速成学堂第一期骑科,与蒋介石、张群同学,受过正规的军事教育。1909年起,他担任温州师范经学与体操教习,后又兼任温州府中学堂体操教习,文武兼备,思想新潮,期间加入同盟会(我在光复会的名册上也看到过他的名字)。武昌起义消息传到温州,他奔赴上海,任陆军第二师第八十九团团附,师长黄郛,团长蒋介石。民国成立,他随蒋介石到宁波招兵,任沪军招兵指挥部参事室主任,南北和议之后,他到绍兴任浙江省第五区禁烟监督。1913年,他被袁世凯任命为大总统府军事处谘议官时,正值而立之年。到1915年8月,袁氏称帝的图谋日益彰显,他自请解甲,归隐雁荡。在反袁护国运动中,他是梁启超、蔡锷的支持者,蔡锷之死令他无比痛心,参与发起松坡图书馆,出任《时事新报》经理。可惜的是,对于辛亥革命到民国初年的这段历史,他个人没有留下回忆文字,我们只能从他当时的诗中追想他的心路轨迹。在沪军都督府时代,他带兵驻扎徐家汇,写过这样的诗句:“飘飘风雨千年梦,破碎山河一局棋。如此河山此风雨,诸君能立几多时?”护国运动时,他有诗:“万里昆明有远思……头颅报国寻常事……”
不久前,读到方韶毅的文章,他从吴虞日记(1927年9月21日)看到,当时有报纸报道,正叱咤风云的蒋介石在戎马倥偬中,随身所带的书中,有《曾文正全集》和《兴登堡成败鉴》,另一种竟是《蒋叔南游记》,有空随时浏览。因为蒋叔南之名早被遗忘,1986年《吴虞日记》出版时错成了“蒋叔商”。别了风云变幻的民国政坛,他遨游于山水之间,足迹遍及武夷山、天台山、普陀山、黄山、泰山、嵩山、恒山……最熟悉的当然还是他家乡的雁荡山。1921年,《蒋叔南游记》在上海出版,梁启超为之作序,誉为“徐霞客第二”。蒋介石此时将这本多年前出版的书带在身边,确实不容易令人明白,不过,报道中还述及他喜欢“看山读书”,大约是爱山爱书的缘故,老同学的这本游记便成了他的枕边书。就在此前不久,当国民党的北伐军席卷江南,蒋叔南却因被控在袁世凯总统府任职时参与刺杀孙中山密谋而遭被捕,在杭州入狱十天。此事查无实据,但年仅44岁的他从此对政治更加灰心,一心在雁荡经营他的名山事业,他为自家大门拟的对联,下联就是:“天生我才,只看南山。”
自解甲归隐故乡以来,他不断邀请张元济、傅增湘、陈叔通、蒋维乔、林纾、高梦旦、黄炎培、康有为、黄宾虹……等各界名流到雁荡山游览。当然,他在山中的岁月,也不是两耳不闻山外事,上海“一二八”事变发生后,他的诗就有“惊闻海上烽烟急,深愧山中泉石安”之句。考其生平交往,不乏文人雅士,也有不少政客将军,如陈仪、梁鸿志、庄蕴宽、屈映光、冯玉祥等。他以52岁盛年猝然沉于深不见底的石门潭中,死因长期以来引人猜测,他生平最受后世诟病的乃是“隘门岭事件”,他指挥民团“剿匪”,杀了280多名红军和农民武装。我少时,家乡的传闻多说他的死是被“绿壳”(绿林豪客)来报仇,至今未有定论。
【卢礼阳编校《蒋叔南集》,黄山书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