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供天下到供本国
统一王朝一般都注重于京畿地区和边防,对新开发地区缺少经济上的资助。而一旦这些地区经济发展,又取之唯恐不及,加上很重的赋税,使这些地方背上沉重的包袱,没有进一步发展的余地。这些地区的人民为了经济开发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创造了较高的生产效率,但由于赋税越来越重,他们的生活水平并没有随着生产的发展而同步提高。而在这些地区脱离中央政权独立的情况下,原来被迫上交的巨额赋税就可能留在本地,用于进上步开发,人民的负担有所减轻,生活水平会有所提高。
长江三角洲经过孙吴、东晋和南朝数百年的经营,农业生产已相当发达,还盛产绫罗绢布等丝麻织品,到唐朝初年已经成为朝廷重要的赋税来源。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关东的赋税基本断绝,完全依赖来自江淮的岁入维持庞大的军费和日常开支,长江三角洲的三吴的赋税额竟占国用的一半。这种不正常的现象既显示了三吴地区在全国经济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也反映了当地人民负担的沉重。
唐朝末年,地方军阀割据江南;以后又先后建立了吴、南唐、吴越政权。这些政权的建立使江南脱离了中央政权的控制,也逃避了中原的混战,基本维持了和平环境。更重要的是,这一地区免除了对中央政权的沉重财政负担,加上本地统治者为了自身的利益迫切需要发展经济,所以原先只能无条件上交的巨额财物被用于兴修水利等公共工程的建设。如吴越王钱缪修建了海塘、钱塘江石堤,疏浚了江中航道,造龙山、浙江二闸,又在自海滨到常熟、太仓、江阴、武进各地的河流湖泊上普遍建造堰闸,旱涝都能蓄泄。吴越统治者同时也大修宫殿,生活的奢华相当惊人,但却有那么多的钱和人力从事空前规模的水利工程,一方面固然靠了对百姓的搜括,如当时对少交实物的百姓处置严厉,要按少交的数量拷打,但主要原因还是在经济上得到自主,免除了对中央政论的巨额上交的结果。这些水利设施使长江三角洲从此成为全国最主要的稳定商品粮食基地,苏州和杭州被称为人间天堂,北宋时已有了“苏常熟,天下足”的谚语。
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以后,清朝的中央集权实际上已不复存在。即使在太平天国被镇压以后,朝廷总揽一切的大权也没有能再恢复,各省督抚成了集军政财刑大权于一身的地方实力派。加上列强势力的干预和扶植,地方势力进一步发展,有时甚至可以公然蔑视朝廷的权威。洋务、新政的项目能在某些省份较快地兴办起来,一些有利于国计民生的设施如工厂、矿山、桥梁、铁路、学校等能较快地办成,正是地方政权享有较大自主权的结果。
华夏正音重返中原
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文明,很多已经消失得踪影全无了,或者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原因之一就是外来势力侵入时,这个文明社会没有能坚持足够的时间就被完全吞并了。如果外来势力是相对落后的、野蛮的,这一地区的历史就会倒退好多年。
中国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三次大规模的牧业民族南下,每次都以北方民族的胜利和统一而告终。北方民族在进入中原之初,一般都没有摆脱游牧习气,经济、文化水准较低,具有落后民族共同的破坏性。但是中国的文明却从来没有中断,不仅原有的文明得以保存下来,而且使入侵的民族接受了先进的文化,发展到了新的水平。
只要对这三次南下稍加分析,就可以为这种奇特的现象找到答案。
这三次南下都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第一次如果从西晋末刘渊称王算起,到隋文帝灭陈完成南北统一,前后长达285年。如果上溯到东汉后期北方各族的内徙,时间就更长。第二次如果从耶律阿保机建辽朝算起,到元灭南宋,更有363年的时间。其中从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到南宋最后一个据点陷落也用了73年。最短的一次从努尔哈赤于1616年起兵反明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平定台湾,也进行了67年。在这些阶段,中国都处于分裂状态,或者南北对峙,或者同时存在几个政权,或者还存在着与新政权对抗的地方政权。正是这种分裂状态延续了传统的文明,为北方民族接受传统文明提供了必要的机会和条件。
游牧民族由于长期形成的简单生活习惯和迁徙方式,对物质文明的要求非常单纯,对精神生活的要求更加贫乏。加上在长期战争条件下形成的复仇心理和杀掠破坏作风,在进入中原地区或农业区的初期,往往具有较大的破坏性。对一些公共设施、军事设施和建筑物如宫殿、寺庙、古迹、城墙、关隘、桥梁、住宅等,往往会随意焚烧和毁坏。这除了出于军事目的之外,也是由于他们没有定居的需要,还不习惯于农业民族统治者的享乐方式,以及不了解这些建筑物和设施人力物力代价。对文物、艺术品、书籍、档案、礼器、乐器等,或者因为不了解它们的价值而任意遗弃,或者在掠夺、运输过程中造成严重破坏。对学者、艺术家、管理人才、特殊技艺的工匠等人,或者因为他们依附于原有政权而予以杀戮、强制迁移或掠为奴隶。历史事实证明,游牧民族的初期占领区越大,占领的速度越快,造成的破坏一般也越大。
在这种情况下,地方政权或旧政权的残余势力的割据支撑往往能起较大的保护作用。因为这些政权的统治者既了解上面提到的这些人和物的价值,为了自己的生存和恢复(尽管实际上很少能实现)也迫切需要这些人和物。对他们来说,游牧入侵者视同粪土的文物、书籍、档案、礼器、乐器等,不仅是物质或精神生活的必需品,更是传统文化的合法继承者和最高权力的当然拥有者的象征。
东汉后期开始,羌、匈奴、鲜卑、氐、羯、丁零、卢水胡等民族先后进入黄河中下游地区,到西晋末年进入了轮番大规模迅速扩展的阶段。其中有的民族已经长期与汉族杂居,有的民族却是直接从游牧地区而来,政权的不断更迭更增加了动乱因素,中原地区的破坏极其严重。当时在中原之外的汉族政权,是由南渡的晋朝宗室贵族、文武官僚建立的东晋和由地方政权及西迁士人建立的张氏前凉政权。这两个政权都吸引了中原地区大量人口,包括大批文化水准高、有特殊技艺、富有行政管理经验的人才;也带走了不少有文化、艺术价值的文物和物资。在中原长期沦为屠场期间,为避乱的人们提供了相对安定的场所。河西的张氏政权周旋于中原和南方各对峙政权之间,保境安民,成为中原士人的乐土。此后的几个政权虽或由非汉族统治,大致也继承了前凉的政策,所以河西走廊成为人文荟萃之区,自四世纪初至五世纪前期经历了一百多年文化繁荣。
曹操父子创制的音乐--清商乐,自从西晋末的战乱以后,在中原已经失传了,但由西迁的移民带到河西走廊。到前秦灭张氏前凉,演奏清商乐的专门人才被蔡坚所得。刘裕北伐攻下长安后,将清商乐带回江南,所以中原又听不到清商乐了。隋文帝灭陈后,清商东从江南回到中原。隋文帝第一次听到了这仰慕已久的音乐,称之为“华夏正音”。如果当年没有由移民传到河西,很可能就在中原消失,从此成为千古绝响。
至439年北魏灭北凉时,统治者已经深知文化和文人的价值,将在北凉的学者刘柄、索敞、阚烟、张湛、常爽、江强等征集至平城;其中的常爽就是从中原的河内迁去的第三代移民。自西晋末西迁的文明基本上保存了下来,并成为北方儒家文化的主要来源。以后随着北魏都城的迁移,洛阳成为北方的文化中心。
南方的政权虽然也经历过几次内乱,统治中心建康、地区中心江陵以及长江三角洲一带遭到过较大的破坏,但大多数时间维持了和平安定,南方的经济发展也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基础。所以南迁的文明延续到了陈朝的灭亡,并由隋朝和平地接收了。这样,重新统一的隋朝既吸收了自西晋以来经过不同途径保存下来的传统文化,也继承了游牧民族汉化以后形成的北方文明。这种结果终于反映在灿烂辉煌的盛唐文明中,在世界文化史上写下了光荣的一页。
闻名于世的敦煌莫高窟之所以能产生并保存到今天,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例如它正处于佛教传入中国的主要路线上,也处在东西方的交通干线上,富饶的绿洲所滋养的经济实力提供了必要的物质条件等。但人们往往忽略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条件:莫高窟所在的敦煌长期处于地方割据政权的控制之下,基本上避免了战争破坏。除了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西晋末至北魏时期,在另一次大分裂时期,敦煌也得以逃避了中原的战祸的波及。从唐朝大中五年(851年)张议潮归唐至1051年被灭于西夏,瓜、沙二州的地方政权独立存在了近二百年。正因为如此,这些笃信佛教的当地统治者所大力兴造的石窟才能够长盛不衰,并保存了下来。
我们不妨设想另一种结果:当北方游牧民族大规模南下时,旧政权没有能保留抵抗的基地,地方势力也没有建立割据政权,游牧民族很快统一了整个中国。历史当然不会就此停止它的进程,但是可以肯定要倒退许多年。
征服者被征服
从统治游牧或半农半牧的有限人口到治理数量庞大的定居农民,从简单的聚议传令到复杂的中央和地方行政系统,从本民族的首领到以异族人口为主的国家的君主,差距之大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除的。实际上,游牧或半游牧民族在入主中原之前,一般已经作了某些准备或调整。如从东汉初开始入居塞内的匈奴已经有一定规模的农业,一些贵族的汉化程度已经很深。羯、氐族的首领都以汉人为参谋,实施适合汉人的政策。契丹人以掳掠的汉人为基础建立了农业基地,在国内对契丹、汉人实行不同的制度。蒙古大量任用投降的金、宋官员,出身辽朝宗室的耶律楚材受到重用,在调整蒙古的军政政策方面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使新建的元朝能以中原的传统制度治理汉民。清人在入关前已经废除了大贝勒与国君并坐、八固山共治的军事民主制的残余,仿明朝设立六部、大学士,定君臣之分。但是,统治集团中少数人的汉化并不意味着这个民族或民族联盟已经适应了统治汉人的需要,对少数投降或被掳掠的汉人的成功安置并不等于就能够驾驭众多的汉人,对小范围农业区的治理经验也不一定能运用于整个农业社会。因此,任何成为中原农业区新主人的游牧民族或半游牧民族都需要时间和实际经验,需要逐步地推进。
但是,缺乏文治传统的牧业民族是不会主动认识到这一点的。军事的胜利者不会放慢进军的步伐,丰富而巨大的战利品的诱惑更会煽起他们的热情。唯一能够遏制他们进攻势头的就是农业民族的抵抗,就是旧政权的局部存在和地方势力的害怕,它们的三次南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渐次展开的。西晋末年匈奴、羯、氐、羌、鲜卑等族先后进入黄河流域,前后经过了一百多年时间,才由北魏在淮河以北 建立了稳定的政权;又过一百多年,才由北魏的继承者隋朝推进到长江流域、珠江流域,最终完成了统一。辽朝(契丹)花了近三十年时间,牢固地占据了燕云十六州(后失二州)一线及其以北地区。差不多二百年后,取代辽的金朝又推进到了黄河一线,以后又达到了淮河和秦岭一线。一百多年后,灭了金朝的蒙古(元朝)接着灭了南宋,这次推进才告结束。进展最快的清朝也经历了几个阶段:从1616年到1642年占据了东北地区和长城以北,至1644年进至黄河流域,次年又推进到长江流域,1659年平定西南,至1683年攻克台湾,最终消灭了明朝的残余势力。
这种阻遏作用的意义当然不仅是时间的延长,而是牧业民族在这一过程中的变化。
首先,处于汉族人口汪洋大海中的牧业民族的生活方式、文化观念,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原来只能由少数统治者享受的农业区出产的物资,这时几乎人人都可以得到,原来只是传闻的汉族文明此时就在眼前,季节的迁移逐渐为定居所取代,简陋的生活环境已变得比较舒适,不少昔日的平民成了汉人奴隶的主人。物质生活的改变必然导致精神生活的改变,在上层人物和第二、第三代中,这种变化尤其明显。尚武习气逐渐被对儒家文化和宗教生活的崇尚替代,对牛羊牲畜的重视逐渐被对土地和财富的追求所替代,对草原的眷恋也已由对平原的依赖所替代了。
其次,害怕政权和旧政权死伤的存在使牧业民族既不能放松军事戒备,又无法退回草原,因为这就会丧失一切战利品,所以牧业民族由临时的、掳掠破坏性的袭击者变为定居的、经营治理型的统治者。出于这样的需要,他们大量任用汉族官吏和士人,采取有利于社会安定和经济恢复的政策,变初期的竭泽而渔的毁灭性手段为下沉的赋税徭役制度。汉族地主的经济和政治地位逐渐得到恢复,因此他们的反抗态度也随之转变,最终为效忠以至合流所取代。农民也因为封建秩序的重新建立而满足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梦想。
再次,境外的军事政治压力和境内人民的反抗,使新统治者认识到除了军事镇压和种族压迫之外还有更有效的统治方法,那就是接受儒家的天命观,把自己装扮成上天授权的真命天子,把依靠武力入主中原解释为符合天意的正常改朝换代。
在这一前提下,可以承认前朝的合法性,承认前朝臣民对他们的抵抗是各为其主的忠诚行为,以换取这些臣民在认清“天命所归”的形势后对新朝的效忠。实际上,这一手的作用大大超过了武力的征服,因为这使绝大多数前朝旧臣知识分子获得了接受现实所必须的体面解释和心理平衡。
最后,较长时期的分裂,使牧业民族与农业民族政权之间不得不互相承认既成事实,建立起比较理性的敌国关系,或者以条约的形式确立实际上的对等地位,因此在多数时间能相安无事,维持边界的安宁和稳定,如南北朝之间、宋辽之间、宋金之间都曾出现过这种情况。有了这样的基础,在最后统一时,胜利者对战败国的态度比入侵初期要文明得多。隋灭陈时,除了出于迷信的政治目的而彻底平毁了建康城之外,一般都是和平接管的,与当年匈奴攻入洛阳、长安时已大不相同。元灭南宋时对江南也是基本保全的,同蒙古骑兵杀入燕京、围攻开封和攻克蔡州(金朝最后的据点)时的做法也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这种阻遏作用在某一局部地区或某一局部时期内加剧战争冲突,激化民族矛盾,增加人口和财产的损失。但如果没有这种阻遏,总的损失将更惨重,经济、文化、社会的倒退将更严重。
那么,会不会由于牧业民族迅速推进和彻底的胜利而改变中国历史的进程,例如使中国农业区成为非农业社会,或使中国提前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呢?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以元灭金、南宋为例,当时两国的人口超过一亿,如果把两国旧地都变为牧地,是绝对无法养活这样庞大的人口的,除非毁灭其中的绝大部分。以清灭明为例,清朝在关外的基地内并没有先进的生产方式;相反,当时最有希望、最有条件产生资本主义的是江南手工业和商业发达地区,这些地区的严重破坏只能推迟历史发展的进程。
清朝的推进和统一是三次南下中最快的一次,但却不是偶然的,更不是例外。因为它除了得益于明朝的过于腐败和李自成的错误战略以外,也受到分裂因素的促进。和前两次推进所不同的是,以女真人为主干的满族虽然还有相当一部分牧业、渔猎、采集成分,但已经有了较大规模的农业和定居人口,所以同汉族在生产方式上的差异远不如以往两次时大。在第一阶段的二十四年间,又通过招诱和掳掠集中了近百万人口,建立了一个以满、蒙古、汉为主的,拥有农业、牧业、手工业的多民族政权。由于这个地区性政权始终受到明朝的巨大压力,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它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民族之间、产业之间的协调,制定出了对农业民族实行统治的一系列制度,为入主中原作了必要的准备。
尽管如此,军事上出乎意料的顺利还是使它在入关之初显得有些措手不及,所以一方面宣布取消明朝的一切加派,另一方面却实行野蛮的圈地、投充,强令汉人剃发。由于明朝残余势力、农民军割据的存在和各地的激烈反抗,清廷在顺治四年下令永停投充,永禁圈地,在某些地区还一度暂停剃发。以后,在继续实行军事镇压和思想禁锢的同时,又采取了一系列争取汉族士人效忠的措施。在三藩之乱尚未平息时,就开博学鸿词科,广征名儒;以后清帝亲自祭明太祖陵,表彰为明朝殉节、抵抗清军的臣民,修《明史》又将明降臣列入《贰臣传》等等,消除敌对势力的割据和卷土重来的威胁,无疑是清廷这样做的主要动因。当清朝的统一最终成为中国的事实时,它已为全国包括汉族在内的绝大多数人所接受,因为它已被当作明朝的合法继承人。降了满族的地位大大提高、满族文化的影响有所扩大之外,中国的传统制度和传统文化几乎原封不动地延续下来了。
第四节 乱世岂止出英雄
引言:乱世出英雄,不仅是中国的一句俗话,也是大量历史事实所证明的。所谓乱世,就是指分裂、分治社会,即统一政权行将解体或尚未建立之时。当然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治世就出不了英雄,而是说出在乱世的英雄比治世多得多。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很多在乱世能成为英雄的人,在治世却绝对成不了英雄。
所谓英雄,当然应该是各种人才;但人才不等于就是英雄,因为人才只有得到应用的机会并且取得实际成绩方能成为英雄。而应用机会最多、检验实际成绩最公正有效的场合就是乱世。
飞将军抱恨终身
在统一时期,中原王朝只有一个,边疆和地区性的政权数量有限,并且一般处于稳定或收缩状态,所以能够为人才提供的舞台总是有限的。而在分裂时期,几个甚至十几个政权并存,每个政权都需要一套文武人才,舞台大了,机会多了。而且在天下一统时,注重文治,制度因循,真正的人才往往得不到发挥的机会,军事人才更无用武之地。而在分裂条件下,军事人才固然备受重视,行政、外交、生产等方面的人才也同样需要。
在天下太平时,由于最高统治者对人才的需求并不迫切,有本领的人一般很难得到显示和发挥才干的机会。如在门阀制度的控制下,非士族名门出身的人很少能进入统治集团。科举取士注重教条,有真才实学的人往往不能考上。主管官员忌贤嫉能,故意压抑能人。论资排辈,循例升迁,往往使人到老还无法达到与才能相称的位置。但在分裂状态下,统治者为了生存和发展,往往能不拘一格挑选使用,真正的人才很快就能脱颖而出,进入统治核心。不少君主本人也出身下层,又急于在竞争中取胜,不惜礼贤下士,并能给予信任和容忍,这种君臣关系在大一统或天下无事时是难以想象的。
在统一时期政治中心和经济稳定在传统的发达地区,由于经济文化发展的不平衡和交通传播的困难,其他地区的经济文化水平很难提高,人才也不易出现。而在分裂时期往往能形成多处政治中心或经济中心,以这些中心为基础产生更多的人才,并使他们及时发挥作用。如春秋战国、十六国、五代十国时期在边远地区、原来不发达地区或少数民族地区都曾涌现出叱咤风云的人物,其中相当一部分并不是外来移民。
对于知识分子和具有各种才能技艺的人,乱世固然存在着升官发财的可能,但最使他们受到鼓舞的还是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使自己的价值得到实现。所以尽管乱世中危机四伏,成败未卜,但还有一大批人不愿逃避山林坐观胜负,却主动投靠中意的主子,以便干一番事业。东汉末年何夔逃避了袁术的任用,却接受了曹操的聘任,当了他的幕僚。但曹操对僚属十分严酷,对不满意的人往往当场剥下衣服打板子。何夔不愿受此侮辱,一直随身备有毒药,准备必要时一死了之。何夔明知曹操的严酷,却愿意冒自杀的风险,继续为曹操效劳,显然是着眼于个人才能的发挥和建功立业,以后果然如愿以偿,身居高位,子孙显贵。但在太平盛世,即使何夔甘愿受同样的侮辱,却无法在朝廷以外选择曹操这样的枭雄,也就不可能使自己的才干得到应用。
汉武帝时威震匈奴的“飞将军”李广一辈子都没有被封侯,最后在被“幕府”(军事法庭)传讯前自杀。当他年轻时,他的勇猛就受到汉文帝的赞扬,并说,“可惜你生不逢时。要是生在高帝(刘邦)时,封个万户侯又有什么了不起!”李广的遭遇和汉文帝的话,给千百年来无数怀才不遇又没有经历乱世的人留下了无限的感慨与深切的共鸣。
百家争鸣与万马齐喑
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两次思想空前活跃、学术上百家争鸣的局面,一次是春秋战国时期,一次是在本世纪的五四运动前后。前一次产生在由青铜时代向铁器时代转变的阶段,社会生产水平还很低,人们的科学知识还非常贫乏,还没有外来文化或科学技术的影响,但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几种主要思想体系几乎都在那期间形成了雏形或具备了基本体系。哲学思想方面的成就尤其令人瞠目,不少精辟深邃的论点即使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也没有失去光彩,很多毫无实证基础的推断竟然与现代科学实验的结果完全符合。后一次发生在帝制取消但封建制度依然存在,共和建立但资本主义因素还相当微弱,世界各种新思想、新知识、新技术开始传入但旧文化还根深蒂固的时候,对本世纪的中国带来重大影响的种种思想基本都是在那时形成或开始传播的,对政治、文化和思想起重大作用的领袖人物,大多也是从那时开始步入历史舞台的。无论人们如何评价,谁也不能否认,这几十年来中国发生的深刻变化--无论发生在大陆还是台湾--都离不开那个时期的影响。
然而,春秋战国时期周天子的权威已经名存实亡,中国还没有形成统一国家,大小政权并存竞雄。五四运动前后中国名义上存在着一个统一的中华民国,实际上北京的政府政令所及不过数省,其余则由各种势力控制或占据,或数省,或一省,甚至一省也不相统属;还有国中之国的列强租界和势力范围。相反,中国历史上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却没有形成与之相称的思想自由和学术繁荣,更没有产生一批超越时代的巨匠。西汉初期还回照着诸子百家的余光,武帝以后却只有儒家独享尊崇。盛唐可以炫耀数以万计的瑰丽诗篇,但在思想领域却黯然失色。近十亿字的《四库全书》的编纂可使任何“稽古右文”的帝王望尘莫及,但正是在修书的十余年间,禁毁的书籍多达三千余种、百余万册,文字狱四十多起,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所谓乾嘉盛世却是对文化思想箝制最深、对知识分子控制最严的黑暗时代。
乱世的魅力
这种貌似矛盾的现象其实有其必然的因果关系。
分裂时期或名义上统一而实际上分裂、分治的时期往往不存在一种公认的或强加的权威思想、钦定学说,各种思想和学说、学派有比较平等的地位。儒家的鼻祖孔子虽然能吸引众多的门徒,并一度当过鲁国的司寇,但并不能终身享受“正部级”的待遇,更没有后世那样吓人的“文宣王”、“大成至圣先师”一类头衔。他不仅必须亲自奔走于各国,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学术思想,寻求识货的买主,而且有过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窘境,甚至准备在“吾道不行”的情况下跑到海外去。而其他学说的代表人物当丞相、作大将的不乏其人,佩六国相印者也往往有之。在五四时期,儒家学说虽还有相当浓厚的基础,但已经失去专制政权在法律上确立的特殊地位;而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甚或法西斯主义的思想都还处在传播阶段,没有哪一种已经取得绝对优势或为统治者所正式承认,所以拥有比较平等的竞争资格。
由于国家分裂,外敌临门,国民普遍存在忧患意识,统治阶级中的有识之士也迫切需要寻求救国之道,因而风云月露的游戏文字、莺歌燕舞的升平颂歌无人欣赏,倒是国将不国的大声疾呼会引起共鸣。对传统思想和制度的厌倦和失望使人们迫切寻求新的思想,向往新的社会。为了争取统一的主角或保往既得利益、争取生存,各政权、各地区的统治者都要网罗人才,采纳对自己有利的学说和策略,这就为各类人才和各种思想提供了用武之地。春秋战国时的各国或以纵横家为相,或以法家为师,或以尊王攘夷为号召,或以改革变法争霸主。各家人物也奔走于各国之间,不用于此却可用之于彼,今日的阶下囚或许就是明天的丞相大臣,连鸡鸣狗盗之辈也有人搜罗供养。
而且各政权、各地区之间在根本利益或具体利益上的矛盾,制度、政策上种种差异,对各种思想学派及其代表人物的不同态度,客观上提供了保护伞和庇护所。同时,统治者因忙于争斗,或为了显示其开明,对不直接危及其统治的思想言论往往不予置理或无暇顾及。如五四前后北洋军阀统治区与南方军政府、各地方军阀、地方势力控制区之间的冲突和斗争,西方列强在华利益之争,以及它们对各种具体思想学说的不同态度,在客观上都是对新思想的传播和发展有利的。而在高度统一的政权中,一旦统治者决定取缔某一学说,它就无处逃遁,受迫害的学者如不就范,就会永世不得翻身。
就物质条件而言,新思想学说的传播和产生不同于《四库全书》一类大型文化工程,也不同于现代化的科学技术,一般说来并不需要雄厚的经济基础及大量人力和物力,所以分裂的政治状态有限的疆域政区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但这并不是说,凡是分裂割据时期就必定是思想进步、学术繁荣的时期,更不能认为越是分裂得厉害就越对思想学术的发展有利。历史上有几次分裂时期,思想学术非但没有进步,反而受到极大的摧残,如西晋末及十六国和五代时期的北方就是如此。试想,在烽火遍地、战祸连年的情况下,学者的生存都成问题,哪里还有可能发展学术?游牧或落后民族进入中原的初期,攻城掠地犹恐不及,岂会顾及思想文化的繁荣发展?
结语
在结束本书的时候,指出以下一点仍有必要,尽管读者们可能已经体会到了。
昔日的天下的历史完全证明:在统一政权中产生的消极因素和社会弊病的根源并不是统一本身,更不是统一带来的和平安宁和经济繁荣,而是政治制度,或者说是用什么制度来实现统一,如何统一,统一到什么程度。同样,分裂社会中存在的积极因素也不是分裂本身带来的,更不是战争和破坏所能造成的,而是冲击、消弱了旧制度的结果,是外力迫使中央集权制度暂时或局部解体的副产品。
因此,本书对统一行动及统一时期的消极方面的批判丝毫也不否定统一本身,对分裂社会中某些积极因素的肯定也绝不意味着对分裂本身的赞颂。
最后,我还要重复引言中的意思:尽管我们讨论的是昔日的天下,但面向的无疑是未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