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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山:可怜汉武之子孙

  

   汉武帝和五个后妃生下了六个儿子,他们是含着权柄下生的,无论贤愚,都将是帝国未来的主人,或者承继大统,贵为帝王,或者裂土分封,称霸一方。他们的性格和命运关乎着帝国的未来,甚至和百姓的祸福休戚相关。一个残暴昏庸的帝王可以使万千寻常小民家破人亡,一个贤明节欲的王侯也可以使治下的百姓免遭横征暴敛和胥吏的荼毒,得保室家完好,安度悠长的岁月。汉武帝本人是个强势的君主,他在位五十四年,统治大汉帝国半个世纪,身边有数位丞相和若干大臣显贵被诛灭,由于侈糜和穷兵黩武,更使“海内虚耗,户口减半”。闾巷草野之民非死于刀兵即死于徭役和饥寒。贾谊曾孙贾捐之于汉元帝时指斥汉武为政之失:“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前127年),太仓之粟红腐不可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校”。后乃造作宫室,兴兵四出,“则天下断狱万数,民赋数百,造盐铁酒权之利以佐用度,犹不能足。当此之时,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一个帝王为了自己所谓的“勋业”和“英名”,视国如私产,视民如草芥,操生杀之柄,兴无穷之祸,把“文景之治”积累下的国家财富耗损殆尽。千门万户生离死别之苦难,野鬼孤魂呼天抢地之痛楚又何可尽言哉!造成如此凄惨酷烈的现实乃帝王一人之力。自秦汉以降,国家权柄多操帝王一人之手,帝王的权威不可挑战,帝王的意志不可违忤,帝王的喜怒不可拂逆,帝王的欲求无论如何荒唐都是天然合理,必须满足的。“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且欲“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黄宗羲《原君》)汉武帝迷信神仙方术,祈求长生而不得,退而求其次,希望家天下代代相传,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汉武帝的六个儿子是:和皇后卫子夫所生刘据,和王夫人所生刘闳,和李夫人所生刘髆,和赵婕妤所生刘弗陵,名分很低的李姬为其生两子,即刘旦和刘胥。其中齐怀王刘闳,受封八年后死去,无子,国除,可不在论列之内。其余五子命运虽各不相同,但因是皇裔贵胄,他们的人生遭际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

   刘据是汉武帝的长子。武帝刘彻即位数年无子,他的姐姐平阳公主选良家美女十多名,百般调教,饰以盛装,准备献给他的弟弟。这年,刘彻往霸上祭祀,过姐姐平阳公主家,公主献美人,可惜刘彻一个也没看中。宴会中令歌女献歌,刘彻一眼看中公主府上的歌队主唱卫子夫,公主会意,令子夫侍侯刘彻更衣,得幸。刘彻启驾回宫,公主即命卫子夫随行,临上车,公主抚其背曰:“你要走了,入宫后,努力加餐,养好身体,以后富贵了,不要忘了我。”入宫经年,刘彻把她冷落一边,忘记了她。后皇帝下令清理后宫,斥逐皇帝看不入眼的女子。卫子夫涕泣求去,皇帝顿生爱怜,复幸,有妊,不久生下一个男孩。这年刘彻已经二十九岁,得生皇子,甚为高兴,册封卫子夫为皇后。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年),皇子刘据七岁,立为太子。皇后卫子夫之弟卫青因击匈奴有功,封长平侯。恰巧平阳公主的丈夫曹寿病死,平阳公主又再嫁卫青,卫青又成了皇帝的姐夫,可谓亲上加亲。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和小吏霍仲孺私通,生子霍去病,因与皇后有亲,霍去病也以征讨匈奴之军功,封为冠军侯。卫青为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卫、霍二人军功显赫,名载青史,他们是卫氏女人两代的私生子。卫氏本出身低微,母女皆为平阳公主家的奴婢,但因卫子夫贵为皇后,舅甥二人以外戚之重,总揽汉家军事大权,在历史舞台上演出了波澜壮阔声威赫赫的活剧。但是,辉煌之短暂正如生命之无常,在流逝的岁月中,皇后卫子夫年华老去,太子刘据也渐渐长大,皇帝对女人的兴趣已转移到别的妃嫔的身上。皇后宠衰,太子暂时虽安然无恙,但皇帝国事繁巨,在臣子和女人的环绕中无暇他顾,皇帝与太子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父子和君臣关系。如果不出意外,太子刘据本可顺利接班,成为大汉帝国最高的统治者。太子刘据天性仁爱,待人宽厚,没有任何劣迹和恶行;皇后安居宫中,已断风情之念,和所有养尊处优的女人一样,过着寂寞平淡的日子。但是无论皇后还是太子,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人,虽然从名分和血亲上来说,他是丈夫,是父亲,但他是一个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所以,母子二人的生死祸福同样叵测无常。死亡的骤然和突兀如同晴空霹雳,没有任何征兆。

   在中国历代帝王中,汉武帝刘彻算得上一个长寿的君主,他十七岁即位,在位五十四年。长期执掌帝国的最高权力,无令不行,无欲不从,决人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无上的权力使他养成了冷酷、专断、多疑、任性的性格,到了晚年,他变得昏聩、执拗、荒唐乃至不可理喻。在来日无多的黄昏岁月里,他对死亡充满恐惧,对臣子失去信任,对一切活泼年轻的生命充满妒恨,他产生一种心造的幻影,认为很多人利用巫蛊之术暗中诅咒他,盼他(或意在使他)速死。他的身体也出现了症状,失眠、多梦、心情恶劣,倦怠无力。当时,首都长安城内盛行巫蛊邪术,甚至在庙堂和宫中也有很多臣妾妄图用此术加害私敌。其实巫蛊之术的兴起是和皇帝本人迷信神仙方术有关的。晚年的汉武帝刘彻祈求长生,身边聚集了一批巫师术士,自云能通神取药,招致神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长安城内被一批来自四面八方的妖人巫觋搞得乌烟瘴气,而皇帝本人认为很多人用此术暗害他。先是丞相公孙贺(他的妻子乃皇后卫子夫大姐,所以他和皇帝有连襟之亲)被人诬告,在他去往甘泉离宫的路上埋下偶人诅咒他,他一怒之下,将公孙贺全家灭族。被巫蛊之术牵连的两名公主和皇后的侄子长平侯卫伉皆被杀掉。皇帝所诛杀的人是丞相、公主和王侯,是皇亲国戚,可见皇帝对巫蛊之术的暴怒和无情。这之后,又有数万人涉案被杀,冤案遍地,人人谈蛊色变,长安城内一片恐怖。为皇帝查办巫蛊之案的是一个名为江充的佞臣,他与太子刘据有隙,想置太子于死地。皇帝此时离京去甘泉宫养病,皇后和太子派去问候病情的人皆不蒙召见。在京城,江充衔皇帝之命行事,没有人不怕他。他带人往皇后和太子宫中查蛊,宫中掘地纵横,竟无置床处。江充自云在太子宫中掘出桐木偶人,这是太子用巫蛊谋害皇帝,抢班夺权的“铁证”,他请求前去晋见皇帝,汇报案情。此时的皇帝被所谓的巫蛊搞昏了头,杀人不眨眼,无论何人,只要案涉巫蛊,皆格杀勿论。此时上下壅隔,太子惶恐无计,遂杀了江充,矫皇帝之命起兵自卫。京城哄传太子已反,皇帝大怒,亲自回京平叛,在双方斗杀中,京城十多万兵民死于沟壑。太子兵败逃匿,皇帝命人收皇后玺绶,皇后卫子夫自杀。皇帝又下令搜捕诛杀太子全家,太子刘据走投无路,自缢身死。他的夫人(姓史,称良娣)、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并皆遇害,惟有太子的孙子刘询在襁褓中,得大臣保护,侥幸逃生。太子刘据死于他的父亲汉武帝之手,死时三十八岁。(这桩历史公案,请参见拙文《汉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

   太子刘据死后,巫蛊之说多不信,大臣上疏为太子辩冤。在这场荒唐的闹剧中,太子、丞相、两名公主等一并罹祸丧命,军民死者不计其数。汉武帝此时似有悔悟,他悔悟的方式还是杀人。他把江充一家和搜捕太子的官员一并灭族,把参与办案的一些人用酷刑杀死,并在刘据父子遇难的地方修了一座望子台以寄哀思。但这挽不回儿孙的性命,如今储位已空,他杀死了自己多年培养的接班人。但是,汉武帝在晚景的凄凉中还是找到了一丝慰籍,他还有一个衷心喜爱的儿子,就是与赵婕妤所生的幼子刘弗陵。赵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妃子,住在一座叫钩弋宫的宫殿里,她从怀孕到生产,迟至十四个月。汉武帝认为这是一种非凡的吉兆,据传说古代的贤君尧就是在母腹中耽留十四个月才生下的,于是,他把赵婕妤所居宫殿的大门称为“尧母门”。此时太子尚在,这种轻率的行为给臣子们一种暗示,似乎君主意有所移,要重新择定储君。所以,一些居心不良的臣子才会对太子轻慢不敬,以至进谗诬陷。如今,太子已死,他要把幅员辽阔的庞大帝国交到这个幼小孩子的手里。但他不放心这孩子年轻的母亲,怕她将来以太后之尊干政乱国,于是,汉武帝找了一个借口,杀掉了赵婕妤。刘弗陵自小失去了母亲,到他七岁那年,七十岁的汉武帝也死去了,于是,按照这位帝王生前的遗愿,在权臣的辅佐下,幼小的孤儿刘弗陵继承了皇位,这就是历史上的汉昭帝。刘弗陵虽有帝王之名,但因其年少,帝国的实际权力掌握在权臣霍光的手中。为了巩固权位,受命辅政的两大权臣霍光与上官桀政治联姻,霍光的女儿嫁给了上官桀之子上官安。为了把小皇帝紧紧抓在手里,他们给小皇帝安排了一位皇后,就是霍光女儿与上官安所生的女孩。不久,上官父子为了与霍光争权,串通燕王刘旦策划谋反,谋泄,执掌大汉帝国权柄的霍光果断地杀掉了上官父子一家。这种庙堂之上的血腥杀戮给刘弗陵心灵以极大震动,二十一岁那年,青年皇帝刘弗陵撒手人寰。

   当少帝刘弗陵在位时,觊觎皇位的是他的两个同父异母兄弟,即刘旦和刘胥。旦、胥一母所生,旦封燕王,胥为广陵王,二人一南一北,贵为王侯,在封地内称霸一方,堪称国中之国的小君主。但二人都患了同一种病,即帝位狂想症,而且病入膏肓,不死不足以解脱。

   太子刘据因巫蛊之祸被杀时,齐怀王刘闳也死于封地,刘旦认为依照次序,他应该接班上位,于是派使节入京,要求回都宿卫。汉武帝正为太子之死痛悔懊恼,闻言大怒,把他派出的使节关进牢里,并削去了他三县封地。但他并不死心,等到汉武帝死去,少帝刘弗陵即位,他又派人入京打探消息,并在郡国之间散布谣言,说少帝刘弗陵非武帝亲生,并且和宗室中山哀王之子刘长,齐孝王之孙刘泽等结谋,谎称自己在武帝生前曾受诏书,治民事,修武备,招降纳叛,聚敛铜铁,打造武器,多次检阅车马仪仗,以围猎为名,举行实战演练,种种礼仪称谓,皆同天子,所下文告,语气行文拟同帝王,并连杀十五名谏阻的臣子,种种僭越悖逆之行,在在彰显问鼎帝位的野心。这时,同谋刘泽犯事,朝廷究治,刘泽伏法,供词中牵连到燕王刘旦,皇帝下诏勿治。这时,刘旦若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仍可钟鸣鼎食,泽及子孙。政治野心是一种使人丧心病狂的顽症,想彻底根治,并非易事。刘旦蛰伏了一段时间,权力中枢的内斗又煽惑起了他疯狂的欲望。为了争夺权力,权臣上官桀父子与霍光之间展开了你死我活的争斗。左将军上官桀在朝中的权力仅次于霍光,其子上官安(霍光之婿)是皇帝的丈人,也握有重权,这个阴谋集团还有一个加盟者,即御史大夫桑弘羊。除此外,尚有汉武帝的长女,因嫁入盖侯王家(汉武帝舅家),简称盖主。盖主有一个情人,称丁外人,丁出入禁闼,和公主成双入对,如同夫妇。盖主欲使丁外人登堂入室,食皇家俸禄,在朝中弄个名分,遭到了霍光的拒绝,盖主因此衔恨,也入了伙。这个阴谋集团原想动摇皇帝霍光的信任,借皇帝的手除掉他。他们知道刘旦有上位的野心,便私自与他串通,让他上疏皇帝霍光的状。这一年汉昭帝年仅十四岁,对霍光无比信任,并不为他们的谗言所动。于是,上官集团欲发动一场宫廷政变,除掉霍光,废黜年少的皇帝。上官父子哄骗刘旦,事成后迎他即位,刘旦信以为真,睁大眼睛,盯着朝中动静,如同一个谗嘴的孩子,等着揭锅。但上官父子另有打算,他们计划一旦事成,连同刘旦一同杀掉,而由上官桀当皇帝,彻底夺了刘氏的江山。有人说,果如此,那么置皇后于何地呢?上官安回答说:追鹿的狗哪里顾得了兔子!为了皇权,这个家族已经完全疯掉了。人算不如天算,阴谋很快败露,大将军霍光手段果决而凌厉,上官父子、桑弘羊等阴谋集团的骨干被灭族,荒淫的盖主连同她的情人一并丧命。燕王刘旦知罪不可赦,置酒与妃妾宾客痛饮一场,席间起舞,与妃子华容夫人各作末日哀歌,座中皆泣。皇帝切责诏书到,刘旦以绶自绞而死,夫人跟随自尽者二十余人。

与乃兄燕王刘旦一样,广陵王刘胥同样对帝位有觊觎之心。这不能怪他们狂妄荒唐,因为自太子刘据死后,从血缘关系上说,作为汉武帝的亲生儿子,他们是有资格继承皇权的。况且他们的年龄又居长,按照顺序,轮到他们坐江山是顺理成章的。老皇帝在世时,对皇位的继承人有绝对的话语权,一旦他离世,有血缘关系的众多子孙中谁能上位,则由朝中权臣根据自身政治利益做出选择。刘旦刘胥兄弟皆身材魁梧强壮,但汉武帝生前并不喜欢这两个儿子。旦“为人辩略,博学经书杂说,

好星历数术倡优射猎之事。”且广召游士;胥“好倡乐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在智商见识上,刘旦似乎略胜一筹。刘胥只能算一个骄奢淫逸的莽汉,能和狗熊野猪角力,未必就能当皇帝。况且此人“动作无法度”,虽有一次上位的机会,终被权臣霍光否决。昭帝刘弗陵新即位,因刘胥乃同父异母兄弟,血缘最近,所以不断地给他增加封邑,赏赐金钱,并赐“安车驷马宝剑。”尽管少年天子如此厚待他,但他却日思夜想取而代之。在博取帝位上,刘旦还有一些实际动作(虽然这些动作未必奏效),刘胥却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希望当朝天子快点死掉。他的做法是,招罗一些女巫日夜诅咒皇帝。广陵在楚,楚地民俗多信鬼巫。刘胥找到一个叫李女须的女巫下神诅咒,李女须作法,泣曰:孝(汉)武帝魂下来了,附于我身,周围的人马上俯伏在地,李道:“吾必令胥为天子。”人皆噤声无语。刘胥多赏女巫金钱,使其于巫山祷告咒诅。恰逢当朝天子刘弗陵二十一岁猝死,刘胥认为女巫诅咒起了作用,道:女须真良巫也!于是杀牛祭神。后来朝廷迎昌邑王刘贺入京,刘胥令女巫加紧诅咒之,不久,刘贺被霍光等朝臣废黜,刘胥更加迷信女巫,厚赏金钱财物。此时,一些朝臣确实有了迎立刘胥的动议,但大将军霍光认为刘胥上台,难以驾驭,对自己构成威胁,所以,否决了这个动议,而立太子刘据在巫蛊之祸中幸存下来的孙子刘询为帝(即史上的汉宣帝)。刘胥不满,发牢骚说:先帝儿尚在,太子孙何得立?令女巫们继续诅咒。刘胥的女儿是楚王刘延寿王后的弟媳,两家私下来往甚密。后楚王刘延寿因谋反罪被诛,供词中牵连到广陵王刘胥。皇帝格外加恩,下诏不追究,还赏赐了很多黄金器物,皇帝以德报怨,刘胥似有惭意,又听说汉家皇帝刘询立了太子,知自己上位无望,叹道:“我终不得立矣!”于是下令暂停女巫跳神作法的诅咒活动。倘若刘胥此时帝王梦醒后改弦更张,当可在王位上终老。可是后来又出了一个岔子,刘胥儿子刘宝为南利侯,因为杀人被朝廷夺去爵位后回到了广陵。刘宝是个纨绔无赖,回家后,和刘胥姬妾左修通奸,事发,进了监狱,论罪弃市。朝廷派去的广陵王相又上奏,将原属刘胥私产的一些草原田地分给贫民耕种,朝廷批复实行。刘胥儿子被杀,一些土地又被夺去,对当朝天子心生怨恨,又使女巫们诅咒如前。数月后,诅咒案发,有司究治,刘胥惶恐,把二十多名纠合起来的女巫全部用毒药毒死,企图灭口。朝中大臣请诛刘胥,天子命最高法官(廷尉)等审讯。刘胥认罪,置酒显阳殿,召子女、妃妾等痛饮,并鼓瑟歌舞。刘胥于席间作歌,其词有“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云云。想长生不可能,活着又不满足,被许多欲望折磨,没有一天快乐。如今,朝廷的使节等着复命,自己要死,无人替代,唉,死吧死吧快死吧!左右皆哭着为他敬酒,一直闹腾到夜阑鸡叫。他遗嘱王太子道:“皇上待我恩泽深厚,如今负之太甚。我死后,本应暴尸荒野,若幸而得葬,薄葬可也,无须厚葬。”说罢,以绶自绞而死。两个妃子郭昭君等随同自尽。

   旦、胥兄弟二人皆因觊觎皇权,死于非命。死因、死法乃至死亡过程如出一辙,生为皇子,岂非命也乎!

   现在,该说到汉武帝另一个儿子刘髆了。刘髆的母亲李夫人,是汉代歌舞艺术家李延年之妹。一次李延年献歌,唱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武帝听罢,叹道:世上真有如此美人乎?李延年回说,他的妹妹就是这样的美人。武帝马上传见,果然丽质天成,美色无双,且善歌舞。武帝大喜,立即纳入宫中,宠眷不衰。李延年官封协律都尉,佩二千石印绶;其兄弟李广利封贰师将军,多次统兵征伐西域和匈奴。李夫人不久为汉武帝生子刘髆,封昌邑王。但美人薄命,不久竟一病不起,武帝亲临探病,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武帝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嘱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惰见帝。”武帝曰:“夫人但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武帝一再恳求要见她一面,夫人竟转身面壁唏嘘无语。于是,武帝不悦而起,怏怏离去。武帝走后,众姊妹责备她:贵人为何不见皇上以兄弟相托?难道你怨恨皇上吗?李夫人回答说:“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恋恋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唾弃我,意尚肯复追思悯录其兄弟哉!”此女非但容颜美艳,其见识也超乎常人,她一语道破了女子事君的本质:“夫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爱驰则恩绝。”此真千古不磨之理也!李夫人心机很深,在她死后,汉武帝尽管对她怀思不已,请神作法,欲一睹其生前窈窕曼妙之姿,又为其吟诗作赋,以寄相思,但美人已矣,是邪,非邪?终成幻梦!李夫人死后,李广利兵败降匈奴,被匈奴王所杀。汉武帝一怒之下,将李延年全家族灭。李夫人之子刘髆在王位七年后死去。正是:死后焉知人间事?空隔冥河哭断肠!

   行文至此,本该结束。但刘髆有一子,乃汉武之孙,即继承王位的昌邑王刘贺,却不得不述。却说汉昭帝刘弗陵死后无子,权臣霍光等人征刘贺入京治丧,其实就是让他继承皇位。刘贺接诏,乘七马车,带了诸侯国内臣僚奴仆数百人火速赶往京城,一天行一百三十五里,随从之马累死者相望于道。一路上,为了求吉利,又在民间搜求所谓“长鸣鸡”,“积竹杖”(并连之竹所做的手杖),车过弘农郡,又令贴身奴仆将女子藏于衣车内以供淫乐。车至霸上,朝廷派大鸿胪郊迎,并换乘辇舆。刘贺令自己奴仆驭车,由朝廷官员陪乘入都。早晨,车至长安广明东都门,朝廷官员提醒说:“按礼法,(诸侯)奔丧望见国都哭,这是长安东郭门也。”刘贺说:“我嗓子痛,不能哭。”到了内城门,官员再次提醒,刘贺回说,城门与郭门一样,还是不肯哭。车至未央宫东阙,在朝廷官员的一再敦促下,刘贺才假意哭了两声,算是尽了礼。刘贺受皇帝玺绶,登大位当了皇帝。大臣们很快就发现,他们选错了人。刘贺为人卑琐,对国事懵懂无知,和先帝妃嫔们肆行淫乱,乘太后的小马车到处游逛,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信重从诸侯国带来的旧人,疏远原来的朝臣。霍光等人以太后(霍光的外孙女,被杀的上官家族的女儿,时年十七岁)的名义,断然将其废黜。刘贺当了二十七天皇帝,又被赶回了封地。刘贺固为扶不起来的天子,所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后来太子刘据的孙子刘询即位,对这个曾入主未央宫的昌邑王甚为疑忌,亲自下诏地方官对其严加监管。山阳太守张敞上疏皇帝,我们从其奏疏中可以见到这个被废黜的帝王的日常生活:刘贺的王宫中有奴婢一百八十三人,大门紧闭,只许开小门出入,每天一个人出去买食物及日常用品,其他时间,宫中之人不得随意出入。王家自己出钱雇佣王宫中守卫和逻察盗贼的保安。这种生活,无异于监禁。正史中极少记载帝王及诸侯的长相,但保留在《汉书》中张敞的奏疏使我们得见这位王爷的尊容:“故王年二十六七,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锐卑,少须眉,身体长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绔,冠惠文冠,佩玉环,簪笔持牍趋谒。”这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皮肤黝黑,小眼睛,塌鼻子,须眉很淡,身体胖大臃肿,患风痹症,行走不便。上身穿短衣、下身穿肥大的裤子,戴一顶狱吏常戴的帽子,腰间悬一玉环,听说地方官上门,头上插一支笔,手持简牍,马上跑来谒见。此种形貌举止,的确“望之不似人君。”张敞与之坐语庭中,并查验他的妻妾儿女。刘贺有妻妾十六人,子女二十二人,男女各半。阅至其女儿持辔时,刘贺跪禀曰:“持辔母,乃朝中执金吾严延年之女。”严女名罗敷,嫁与刘贺为妻。张敞向皇帝汇报此事,显然是给朝中大臣严延年“上眼药”。为了考验刘贺的智商,张敞与之闲语,故意提到不祥之鸟猫头鹰,说:“昌邑多枭。”刘贺回道:“是啊,从前我到长安去,没有枭,东还济阳,才又听到枭的叫声。”刘贺对此话题不感兴趣,也不敏感。地方官深知当今皇帝对其疑忌之深,所以对刘贺十分严苛。刘贺跪呈王宫内奴婢妻妾的财物簿子交由地方官查验。从前,故王刘髆活着时,曾有十名歌姬,如今刘髆既死,张敞曾上书皇帝,要求遣散。如今这十名歌姬在王宫内守园子,说及此事,刘贺说:“这十个守园子的人,有病者不治,互相殴斗杀伤者不问,想让她们早点死掉,太守为何急着遣散她们呢?”张敞对此评论说,可见此人天性“喜由乱亡,终不见仁义。”张敞还是按照朝廷的批复将十名歌姬遣散了。张敞观察刘贺的衣着言语及行为,结论是“清狂不惠。”《汉书》上苏林对于“清狂”的注解是“如今白痴也。”无论如何,从其言动举止来看,刘贺智商偏下,即便不是纯粹的白痴,也近于白痴了。

   大凡强势的君主,其子孙大多不济。嬴政有胡亥,刘备有阿斗,其智商皆属“清狂”,近于白痴。曹操有“生子当如孙仲谋”之叹,但无论曹操孙权,三代之后的子孙皆等而下之者。李夫人美丽聪慧,有见识,有心机,为何与汉武帝留下类于白痴的孙子呢?令人殊不可解。后人有诗叹道:“可怜汉武之子孙,凋零败亡多丧身,幸有孑遗继大统,尚留白痴笑后人!”

   2014年6月26日于威海贝舍

   发表于《书屋》201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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