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书七篇,第一篇便是《梁惠王》,这位梁惠王,就是战国前期赫赫有名的魏惠王。当然,他之所以有名气,不是因为他在政治上有何种建树值得名垂青史,也非由于他在文化上有什么创新需要大书一笔,乃在于他在位期间打了桂陵之战、马陵之战等一连串大败仗,硬生生将乃祖魏文侯、乃父魏武侯辛辛苦苦创下的那份霸业给葬送了,称得上是一位典型的败家子,完全的失败者。
公元前453年,韩、魏、赵三家分晋,战国揭幕。在当时的七雄之中,魏文侯第一个实行改革,礼贤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名流贤达,重用吴起、李悝、西门豹等才俊之士,行“地力之教”来发展农业,施“平籴之法”来稳定物价,创“武卒之制”来提升军力,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充当三晋老大。他曾联合韩、赵诸国,先后西伐秦,占秦河西之地;南击楚,夺楚睢(三点水+岁)之间;东攻齐,入齐长城;北征中山,一度奄有其地。使得魏国在当时诸雄当中率先崛起,称霸中原。继起的魏武侯循规蹈矩,“萧规曹随”,不越雷池一步,保证了魏国的霸业得以平稳维持。应该说,父祖辈给梁惠王留下了一份十分可观、人人羡慕的诺大家业,他完全可以“大树底下好乘凉”,当守成之主,享现成之福,谋社稷之安。
然而,梁惠王似乎是天生不安分,喜欢瞎折腾的现世宝,他好大喜功的心态以及随之而来的战略抉择失误,终使他走上了身败名裂的不归路。从战国兵备地理考察,魏国北邻赵,西接秦,南连楚,东毗齐、宋,其地四通八达,多面受敌,无险要可供守御,处于四战之地的战略内线地位,这决定了魏国的中原霸权有着天生的内在脆弱性。所以,梁惠王上台后最应该做的,是如何凭借已有的实力地位,适当选择主攻方向,避免四面出击,到处树敌。就当时的实际情况看,他的正确选择无疑应该为东守而西攻,即牢牢据有河西之地,乘秦国退守洛水的有利形势向西发展,夺占泾、渭流域,控制崤、函险要,争取战略上的主动。遗憾的是,梁惠王本人是彻头彻尾的战略短视者,他所追求的是表面上的风光,贪图的是虚幻意义的荣耀。在他看来,秦国“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狄遇之”(《史记·秦本纪》),完全不配当自己的对手,胜之不武,服之无名,激发不起自己追求大名的兴趣。相反,控制三晋,压服齐、楚,才是煌煌伟业,颜面有光。在这种自高自大心理的驱使之下,他轻率地作出了战略东移的选择,西守而东攻。为此,他把都城从今天山西境内的安邑搬迁到四通八达、无险可守的大梁(今河南开封),自以为居天下之中,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天下的领袖。
意识深处的霸主心态越是强烈,表现在行动上的乖张轻妄也就越是极端。它使得梁惠王在当时的军事外交上变本加厉地推行“单边主义”,动辄对其他诸侯国付诸武力,用戈戟而不是用樽俎来发言。这样一来,长期形成的魏、韩、赵三晋联合阵线逐渐破裂了,与齐、楚等大国的关系日趋恶化了,至于与秦国的矛盾也丝毫未因迁都大梁而有所缓解。一句话,梁惠王终于因自己的好大喜功、锋芒毕露、四面出击而陷入了战略上的极大被动,播种下了使魏国霸业迅速中衰的祸根。
尤为可悲的是,梁惠王始终不曾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殆,反而沾沾自喜,继续营造“慕虚声而损实利”的“形象工程”。而他的对手恰好利用这一点,将计就计,推波助澜,诱使他在失败的道路上死不旋踵地走下去。头脑简单却自视甚高的梁惠王果然中计,进了人家预设的圈套。
这方面的典型事例是梁惠王接受商鞅的献策,释秦攻齐,自称为王。商鞅入秦主政后,敏锐地看到秦、魏互为死敌的本质属性,认为魏是秦的“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史记·商君列传》),于是处心积虑“借刀杀人”,以图削弱乃至摧毁魏国的实力地位。为此,他出使魏国,实施祸水东引、坐收渔利之策。商鞅对梁惠王贪图虚名的个性特征早已胸中了然,所以一到魏国,他便当面给梁惠王戴高帽,灌迷汤,反正空口白牙,并不需要什么成本,更不必为此承担什么法律责任:“大王之功大矣,令行于天下矣!” (《战国策·齐策五》)爱面子的梁惠王当然听得满心舒坦,整个身子飘飘然起来。商鞅见招术奏效,进而居心叵测地建议梁惠王“先行王服,然后图齐、楚”,即鼓动梁惠王公开称王,然后联合秦国,用兵齐、楚。“王”是当时的最高称号,地位在一般诸侯之上,梁惠王对这个名号早己朝思暮想、垂涎已久,只是担心他国的反对才踌躇犹豫,不敢仓猝行事,现在既然得到秦国的“鼎力支持”,那也就不必再半抱琵琶,讲什么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乎,梁惠王兴致勃勃地按照周天子的礼制准备舆服仪仗,修筑宫殿,在周显王二十五年(前344年)正式加冕称王。同时以霸主的身份召集诸侯会盟,把气氛弄得热热的,把场面撑得大大的:宋、卫、邹、鲁诸国国君应邀与会,秦国也派使节到会捧场。这时候的梁惠王真的是挣足了面子,摆够了身段。殊不知“出头的椽子先烂”,中国人从古至今最喜欢的是平均主义,最讨厌的就是个别冒尖,当别人都是鸡的时候,你先变成了仙鹤,这如何了得,所以魏惠王这种利令智昏的举动,恰恰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陷于孤立的困境,到头来为一时面子上的光鲜付出惨重的代价:“于是齐、楚怒,诸侯奔齐,齐人伐魏,杀其太子,覆其十万之军。”(《战国策·齐策五》)以桂陵、马陵之战为标志,魏国的霸权宣告终结,梁惠王的面子亦随之丢得干净。
《老子》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梁惠王的可悲,正在于他既不知人,更不自知,既无法胜人,又不能自胜,好高骛远,忘乎所以,对国际形势茫然无知,对自己位置未能摆正,不干实事尽说虚的,热衷做秀,喜欢露脸,稍有资本便要炫耀,一旦得势便要摆谱。更让人可叹的是,他至死也不曾悟出自己之所以倒霉的原因,而只知道一味抱怨命运,责怪天道,从来不曾正视过自己身上的不足,典型的“有哗众取宠之意,无实事求是之心”,这从他和孟子的谈话中反映得很清楚:“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孟子·梁惠王上》)这里你可闻得到一丝一毫的自我批评的气息?可看得到一星半点儿的改弦更张的端倪?一个人不虚心、不自重到了这种地步,的的确确是无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