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嘉平元年(二四九),司马懿诛曹爽一事,可谓充满喜剧色彩的阙下政变。《三国演义》第一百零六回写曹爽派李胜往司马府上探听虚实,年届七旬的司马懿佯作病入膏肓,声嘶气喘,且言语错乱。听了李胜如此汇报,曹爽完全打消了仅存的一丝疑虑。接下来第一百零七回,曹爽陪同魏主曹芳出城谒陵和畋猎,司马懿即以 “奸邪乱国 ”之名,迫使太后敕令表奏天子,废黜大将军曹爽及其兄弟。这边飞鹰走犬之际,城内已被戒严部队接管,司马懿引兵把住入城的洛水浮桥。
这些并非小说家虚构。司马懿装病一事,原始材料见诸《三国志·魏书 ·曹爽传》裴注引《魏末传》,其中叙述甚详,如司马懿 “持杯饮粥,粥皆流出沾胸 ”这样的细节都有,《曹爽传》和《晋书 ·宣帝纪》所述皆出于此。晋人史笔往往有如小说家言,由细枝末节给出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至于假作真时的真实含义,读者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三国志》乃晋人陈寿所撰,《晋书》所据原始史籍亦多出于晋人手笔,实际上也是王夫之所谓 “司马氏之书 ”。晋代史家对司马氏篡魏一事都含糊其辞,显然本朝的来历不能写成龌龊故事。按史家记述,对曹爽下手,至少也是走了程序 —有太后首肯,然后表奏天子。这是说,司马懿的政变不是要改朝换代,是在体制内摧陷廓清。司马懿表文痛陈先帝顾命之念,“万一有不如意,臣当以死奉明诏 ”数语,直是忠心可鉴。又谓曹爽 “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权 ”,控以 “有无君之心 ”,阴谋政变的屎盆子这就扣到对手头上了。当然,这是司马懿的表述,曹爽成了被司马懿表述的对象。《曹爽传》不嫌其烦引述司马氏表文,却未举出传主谋反的实际举动,至于黄门张当供称 “爽与晏等阴谋反逆 ”,很明显是刑讯逼供的结果。这里留了一大块空白。撰史者固有不敢轻易着墨之处,但有时不着文字或是有意为之。此般叙述犹如中国画之 “留白 ”,笔墨之外给人留下想象与思索的空间。
天子在外,太后敕令大臣上表罢黜大将军,这程序是否合法,其实大可究诘。唐太宗李世民审视这段历史,自然就提出这样的问题:“天子在外,内起甲兵,陵土未干,遽相诛戮,贞臣之体,宁若此乎!”又进而质问:“辅佐之心,何前忠而后乱?”(《宣帝纪》制曰)文帝曹丕之后,司马懿两度作为顾命大臣。前次与曹爽的老爸曹真共辅明帝曹叡,其间斩叛将孟达,拒诸葛亮北征,讨辽东公孙渊,可谓劬劳顾复,是李世民所谓 “前忠 ”之故事。这回的 “后乱 ”出手之狠,恨不得绝了曹氏的根脉,在后人眼里显然就是篡魏勾当。
《三国演义》描述这一事件并未以 “后乱 ”之见诋諆和谴责司马懿,倒是全然采入史书记载。也许,出于 “尊刘抑曹 ”的叙述立场,司马氏和曹氏之间的死掐只是反派角色狗咬狗,小说家的情感倾向在这里不由得变得模糊了。当然,事情的结果就是 “魏主政归司马氏”,小说和史书同样道出了这个事实。从根子上说,这是 “三国归晋”的第一步。身为宗室的曹爽手里握有兵权,是司马懿的主要障碍,这块绊脚石总归要搬开。
本来,明帝曹叡死后,曹爽与司马懿同为辅政大臣,曹爽对司马懿还算尊重。然而,他身边何晏、邓飏、丁谧、桓范一班智囊人物亟欲拥主擅国,用加封太傅一招将司马懿挤出权力中枢。司马懿本是握有兵权的太尉,加为太傅,等于退居二线。年届七旬的司马懿干脆称病不出,尽量躲着曹爽,自是韬晦之计。大权独揽的曹爽这便有些忘乎所以,所以就胡作非为,本传列述其 “骄淫盈溢 ”、“作威如此 ”的一大堆事儿,《宣帝纪》又称曹爽与宫内宦官密谋 “图危社稷 ”。史书所述曹爽种种负面材料,自是司马懿出手的合法性所在。有意思的是,曹爽的花天酒地被史家含含糊糊地描述成觊觎天下的政治野心。本传称:“爽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牣其家,妻妾盈后庭,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将吏、师工、鼓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为伎乐 ……”这般吃喝玩乐搞腐败,一不小心搞成了 “僭越 ”,这麻烦就大了。当然,问题不在于这里有多少虚构成分,只是一说到僭越,在当日语境中自然就上纲上线了。
翦除曹爽之后,魏主曹芳只得讨好司马懿,诏封丞相,加九锡。小说里写司马懿 “固辞不肯受 ”,颇让人纳闷。本来一步到位就完整复制了曹操篡汉的故事,装什么孙子呢?可史籍记载,司马懿上书辞让竟有十余次之多。事情都做到了这一步,还在继续表忠心。事实上,司马懿的辞让还不止这一次。《晋书 ·宣帝纪》有谓,嘉平三年,太尉王凌谋反,欲废天子立楚王彪,被司马懿一举粉碎。这时魏主曹芳又要给他一个相国头衔,并加封安平郡公,司马懿却 “固让相国,郡公不受 ”。本纪又谓,“帝(按,指司马懿)勋德日盛,而谦恭愈甚 ”。
司马懿的谨慎自有原因。他不像曹操、吕布、袁绍、袁术、刘表、张鲁那些牛人,一开始他没有自己的队伍。他虽然出身世族,却并非地方豪强,而是以掾佐起家。本纪谓,“汉建安六年,郡举上计掾 ”。那年司马懿才二十二岁,想来是有一番抱负。可是,汉室已攥在曹操手里,曹操灭了吕布、袁术,很快又在官渡击溃袁绍,差不多快要统一北方了。群雄竞起的年代已经过去,似乎天下大势已定,只能按部就班在官场里混事。
在《三国演义》里,司马懿是后半截出现的人物,小说第三十九回第一次出现他的名字——“却说曹操罢三公之职,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为东曹掾,崔琰为西曹掾,司马懿为文学掾。”这是哪一年?按《三国志 ·魏书 ·武帝纪》记事,应是建安十三年(二〇八)。 “十三年 ……汉罢三公官,置丞相、御史大夫。夏六月,以公为丞相。”是年秋,曹操率八十三万大军南下,因有赤壁之败。此后一连串征战,没有司马懿的事儿。“上计掾 ”和“文学掾 ”都是衙署佐官,这一段没有什么故事,本纪中也是空白。司马懿似乎庸庸碌碌度过了青年时代,而比他小两岁的诸葛亮已在赤壁之战中大显神通。然而,司马懿毕竟熬过了生命中的严冬,同为相府掾佐的崔琰、毛玠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因为得罪了曹操,一个被赐死,一个被黜免。
直至第六十七回,司马懿好不容易逮着露脸的机会。这时曹操刚灭了张鲁,司马懿作为军中主簿建言火速进兵西川,趁刘备立足未稳,一举拿下益州。曹操不听,竟挖苦说:“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耶?”小说这个细节亦取自《宣帝纪》。但此节原是刘晔的事儿,《三国志》说是刘晔建议曹操趁势取蜀,而刘晔正是主簿,故进曰:“今破汉中,蜀人震恐,其势自倾。以公之神明,因其倾而压之,无不克也 ……今不取,必为后忧。”(《魏书 ·刘晔传》)《宣帝纪》将此移花接木扯到司马懿头上,差不多也是这套说辞——“今若曜威汉中,益州震动,进兵临之,势必瓦解 ……”晔传只说 “太祖不从 ”,并未出言讥嘲,事情搁到司马懿这儿就不一样了。曹操征张鲁在建安二十年,其旧日的智囊团已经凋零(郭嘉、荀彧、荀攸均已故去),司马懿此际预闻军机,倒也正是时候。如果真是让曹操这样当场开涮,他不能不心生怵惕。
说来,司马懿跟曹操的关系很微妙。按本纪说法,司马懿入仕之初就引起曹操注意,“魏武帝为司空,闻而辟之。帝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坚卧不动 ”。那时候他就玩装病这一手,可惜曹爽不知道这段故事。本纪又谓:“及魏武为丞相,又辟为文学掾。敕行者曰:‘若复盘桓,便收之。’帝惧而就职。”司马懿迫于压力而入彀,这职场生涯一开始就布满荆棘。但《三国志》没有提及此事,司马氏与曹氏的恩怨完全不在陈寿的审视之中,《魏书 ·武帝纪》居然没有出现司马懿的名字。《文帝纪》也只是最后遗诏辅佐嗣主时提到他,看来他是在曹丕执政后期才进入权力中枢的。
司马懿获得曹操的信任很不容易。《晋书 ·宣帝纪》有这样一段话:
帝内忌外宽,猜忌多权变。魏武察帝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欲验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又尝梦三马同食一槽,甚恶焉。因谓太子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太子素与帝善,每相全佑,故免。帝于是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是魏武意遂安。
这“狼顾相 ”的说法颇有意思。瞻前顾后,夹起尾巴做人,内中却是饿狼般的饥渴。司马懿一直依附于曹魏集团,官场里摸爬滚打,小心行事是做人根本。本纪记载,司马懿经常这样训诫子弟:“盛满者道家之所忌,四时犹有推移,吾何德以堪之。损之又损之,庶可以免乎!”这般谨小慎微,似乎不像是关键时刻能够下狠手的角色,其实谨慎的背后是隐忍。
《三国演义》的司马懿叙事直接从军旅开始,最初几次露面都显示出其出色的庙算谋略。第七十五回,关羽水淹七军后气势如虹,兵围樊城,直指许昌。曹操慌乱之中打算迁都。这时是司马懿出来谏阻。
司马懿谏曰:“不可!于禁等被水所淹,非战之故,于国家之计,本无所损。今孙、刘失好,云长得志,孙权必不喜。大王可遣使去东吴陈说利害,令孙权暗暗起兵蹑云长之后,许事平之后,割江南之地以封孙权,则樊城之围自解矣。”主簿蒋济曰:“仲达之言是也。今可即发使往东吴,不必迁都动众。”操依允,遂不迁都。
以东吴掎止关羽,这步棋是扭转大局的关键,魏、蜀、吴初成鼎足之势,司马懿就抓住了一个战略契机。这块材料直接采自本纪。但是,这回的谏言和前次进兵西川的建议,在小说中只是插入性交代,缺乏情境描述,未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作为文学典型的司马懿,还须借助权略实施的情节刻画,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扼制蜀汉北征,通过双方军事对峙和一系列拉锯战,塑造其擅于机变的谋略家形象;二是与曹魏宗室相周旋,逐步翦除其势力,这中间显示一种隐忍、权诈且深不可测的阴鸷性格。
一手攘外,一手安内,靠的都是枪杆子。在《三国演义》中,司马懿是以军政大佬身份进入读者视线的,早年的掾佐生涯默默无闻,作为曹操帐下的谋士他不像荀彧、荀攸、贾诩、程昱、郭嘉那么受重用。生命的蛰伏是一个漫长过程,他是在曹操晋封魏王之后开始出入军界的。然而直到第九十一回,曹丕死后,司马懿才算真正抓到了军权。“时雍、凉二州缺人守把,司马懿上表乞守西凉等处。曹叡从之,遂封懿提督雍、凉等处兵马,领诏去讫。”司马懿抓到了雍、凉二州,这下心里才算踏实,从此便将经略西北作为自己的要务。
诸葛亮三分天下的预判固然是一种超前意识,但自刘备入川之后,司马懿脑子里亦已形成同样的战略图景。避免与蜀、吴两面作战,一向是司马懿的谋略长项,而如何在陇蜀、两淮之间构筑有效的防御体系,则是他长期处心积虑的御敌方略。本纪谓,刘备取汉中后,司马懿便向曹操提出屯田之策,以致 “务农积谷,国用丰赡 ”。可司马懿考虑的不仅是经济效益,诸葛亮六出祁山未能踏入关中,很大程度上是碍于远途补给困难,而曹魏的军屯几乎推至交战前沿。所以,这项屯田政策一直推行到曹叡、曹芳时期。据《晋书 ·食货志》:太和四年(二三〇),“宣帝表徙冀州农夫五千人佃上邽,兴京兆、天水、南安盐池,以益军实 ”。青龙元年(二三三),“开成国渠自陈仓至槐里,筑临晋陂,引汧洛溉舄卤之地三千余顷,国以充实焉 ”。正始四年(二四三),又命邓艾在淮南淮北修渠屯田 ……借由 “且佃且守 ”做军事部署,乃将战略缓冲区域变成给养充足的前沿阵地。
司马懿与曹爽的过节,不只是官场权力斗争。对蜀征战的思路上,二人有着严重分歧。《曹爽传》谓:“(邓)飏等欲令爽立威名于天下,劝使伐蜀,爽从其言,宣王止之不能禁。正始五年,爽乃西至长安,大发卒六七万人,从骆谷入 ……”由于贸然深入,补给线太长,而蜀兵据险为固,曹爽差点折了进去。司马懿怕是任由这般折腾下去,早晚让诸葛亮撕开秦陇防线。其实,司马懿一直坚持以逸待劳的防御思路,不想轻易对蜀动兵。虽说最初是他建议曹操攻蜀,但那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战机,当时刘备在川中立足未稳。当司马懿可以影响大局的时候,他很清楚解决蜀汉的时机未到。
《三国演义》写司马懿对蜀作战,笔墨颇有抵牾之处。第八十五回,刘备死后,曹丕想趁机伐蜀,贾诩认为不可仓促出兵,司马懿却说:“不乘此时进兵,更待何时?”于是征调鲜卑、南蛮、孙吴、上庸孟达以及国中曹真等五路大军,以图形成合围。这事纯属小说虚构,好让诸葛亮借此上演安居平五路的好戏。毛宗岗夹批中说:“司马懿惯与蜀兵对头,却与此处早伏一笔。”其实,也是不想让司马懿出场太晚,故意在此加点戏码。但这样一来,接下去还得让司马懿保持这种好战姿态。第九十五回,诸葛亮一出祁山无功而返,司马懿趁机收复陇西诸郡。曹叡夸他几句,这老头竟来劲了,要求率兵剿灭汉中蜀兵 “以报陛下 ”。这当儿尚书孙资出言谏阻,认为不必大举进讨,派兵据守斜谷险要即可,“不过数年,中国日盛,吴蜀二国必自相残害,那时图之,岂非胜算?”曹叡问司马懿 “此论若何 ”,司马懿说 “孙尚书所言极当 ”,竟不再坚持进讨的主张。从这儿开始,司马懿又回到了自己的立场。《魏书 ·孙资传》裴注引《孙资别传》云:“诸葛亮出在南郑,时议者以为可因大发兵,就讨之,帝意亦然。以问资。”小说将 “时议者 ”换成了司马懿,再让司马懿陡然转换立场,手法也算巧妙。
往后,司马懿的调子就完全转过来了。第九十六回,闻悉诸葛亮准备再出祁山,曹叡召大臣商议对策,司马懿强调 “蜀未可攻也 ”。因料定诸葛亮会用韩信暗度陈仓之计,司马懿命人在陈仓道口筑城守御。果然诸葛亮二出祁山就在陈仓被阻,蜀军用云梯、冲车、掘地道各种战术都无济于事,直到守城主将郝昭病危才被攻破。其实,最后让诸葛亮占了便宜,也是魏方主帅曹真贸然出击所致。司马懿说过 “我军只宜久守 ”,这话曹真根本听不进去。后来,司马懿接替曹真总摄陇西诸路军马,在前沿阵地主要就采取 “坚守不出 ”的方针。甚至第一百零三回,诸葛亮以巾帼女衣相羞辱,司马懿仍受之不战,不为所动。
第九十九回,毛宗岗夹评中讥嘲:“坚守不出,是他看家拳。”将司马懿比作只会躲着对手的拳师,绝非公允之论。诸葛亮六出祁山,实际上寸土未得,这场战争最终胜出的不是蜀方。作为讲史小说,《三国演义》不可能改写魏蜀间的战争结局,然而在整个六出祁山过程中,小说以虚构手法描述若干局部战役,如以姜维诈降将曹真引入斜谷道,又在木门道诱杀张郃,上方谷围住司马懿 ……叙事焦点多在诸葛亮的妙计实施,这就给人蜀军胜多负少的印象。虽然出师未捷,却让人从诸葛亮的悲剧命运中感受到一种精神胜利,这是小说家的妙着。其实,仅就军事观点而论,司马懿的防御战略未有不当。蜀军远道而来,补给困难,以防御消耗敌人自是聪明手段。但看司马懿之谨慎,曹真之躁进,几次战役中都分明形成胜败反差。
司马懿后发制人的防御心态并不完全出于军事谋略,也是从曹魏集团内斗中养成的政治经验。小说叙事亦着意强化其官场挫折。前述第九十一回中,司马懿既督雍、凉二州,孰料马上就起了风波。诸葛亮用马谡反间计冒其名义发布反曹叡告示,华歆便趁机进谗,“司马懿鹰视狼顾,不可付以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 ”。曹真不以为是,却让曹叡效仿刘邦伪游云梦之计,驾幸安邑,待司马懿迎驾时加以辨察,或“观其动静,就车前擒之 ”。
……叡从之,遂命曹真监国,亲自领御林军十万,径到安邑。司马懿不知其故,欲令天子知其威严,乃整兵马,率甲士数万来迎。近臣奏曰:“司马懿果率兵十余万,前来抗拒,实有反心矣。”(毛批曰:“仲达虽乖,此时却着了道儿。”)
司马懿纵使奸猾,也没想到竟是刘邦擒韩信的招儿。不管他如何剖肝沥胆表白忠心,曹叡还是疑虑万分,最终按华歆的意思将他削职归乡。这段故事虽是虚构,却真实反映了司马懿的官场处境。在曹叡时期,司马懿出力最多,但曹叡临终确定顾命人选先就没有他,起初圈定的几乎都是宗室子弟(见《三国志 ·魏书 ·刘放传》)。
司马懿在家赋闲大概不过一年光景。诸葛亮一出祁山之前,已拿下陇西三郡,大破夏侯楙、曹真。情势危急之下,曹叡才听钟繇之言,重新起用被罢黜的司马懿。但曹叡依然不放心将事情都交给司马懿,偏是让他和曹真同领大军,这种互相牵制的平行指挥体系显然有悖军事原则。至第九十八回,蜀、吴拟联手入犯中原,而曹真抱病在家,曹叡才让司马懿总摄陇西诸路军马。曹叡要派人取曹真的总兵将印,司马懿却说他自己去取——
……遂辞帝出朝,径到曹真府下,先令人入府报知,懿方进见。问病毕,懿曰:“东吴、西蜀会合,兴兵入寇,今孔明又出祁山下寨,明公知之乎?”真惊讶曰:“吾家人知我病重,不令我知。似此国家危急,何不拜仲达为都督,以退蜀兵耶?”懿曰:“某才薄智浅,不称其职。”真曰:“取印与仲达。”懿曰: “都督少虑,某愿助一臂之力,”“如只不敢受此印也。 真跃起曰:仲达不领此任,中国必危矣!”吾当抱病见帝以保之。”懿曰:“天子已有恩命,但懿不敢受耳。”真大喜曰:“仲达今领此任,可退蜀兵。”懿见真再三让印,遂受之。
司马懿的言辞委婉有致,小说这一段写得很妙。他不是奉诏取印,是要让人家主动让印。他在姓曹的主子和将军们之间只能如此周旋,避免给人留下丝毫的偷薄之感。
谨慎有余的司马懿也有果断出手的时候,不说诛曹爽,克日擒孟达亦是一例。新城太守孟达暗中投蜀,欲为诸葛亮出祁山做内应,这直接威胁长安乃至洛阳。其时在家赋闲的司马懿刚接到起复的委任诏令,获知情报便调集宛城军马火速开拔,结果八日之内赶到新城,解决了孟达。按说此事先要奏报魏主,但等到圣旨下来怕是蜀军早已长驱直入。司马懿此番先斩后奏意义重大,兵贵神速,利弊不遑细斟,归根结底也是一种算度。
司马懿最窝囊的事儿就是被诸葛亮空城计涮了一把。由于孟达被擒,马谡又失了街亭,诸葛亮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用这一招迷惑司马懿。此事不见于《三国志》,却非小说虚构,本自裴注引《蜀记》郭冲五事中第三事。当然,郭冲五事亦是晋人小说,故裴松之不信实有其事。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三国叙事中最出色的计谋之一,完全就是一场心理战。司马懿见诸葛亮在城头焚香操琴,心里大犯嘀咕:“亮平生谨慎,不曾弄险。今城门大开,必有埋伏。”他想,以诸葛亮之谨慎不可能如此弄险。但反过来看,诸葛亮又何尝不是这样揣度他——之所以料定魏兵不敢进城,正是押中了司马懿平生最为小心谨慎。
前人所谓 “诸葛一生唯谨慎 ”,其实未必说对了。就“谨慎 ”二字而言,诸葛亮实远不及司马懿。诸葛亮屡有用人不当的失着,如将荆州托付关羽,街亭交给马谡,粮草委以李严,都是很要命的纰漏。
此公还有恃才傲物的疏狂,这都不去说了,而司马懿做事从来都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诸葛亮还有君臣相得之便,不必跟先主、后主玩心计,而司马懿对姓曹和姓夏侯的永远要留一份心眼,而且还不能让人家觉出他有异心。
除掉曹爽两年后,司马懿死了,享年七十三,时在嘉平三年秋八月。《三国演义》第一百零八回,司马懿临终前将师、昭二子唤至榻前,叮嘱曰:“吾事魏历年,官授太傅,人臣之位极矣。人皆疑吾有异志,吾常怀恐惧。吾死之后,汝二人善理国政。慎之!慎之!”早已大权在握的司马懿依然心怀恐惧,作为曹魏政权的掘墓人,此际还惦着一生忠诚的清誉。
司马懿生平最后一桩大事小说里没有提到,就是辞世半年前,翦除了企图迎立楚王彪的王凌。倘若让他们另立朝廷,这天下最后是否能到司马氏子孙手里还难说。司马懿逮着机会自然痛下杀手,不但灭了楚王彪数者,而且 “诸相连者悉夷三族 ”(《魏书 ·王凌传》), “悉录魏诸王公置于邺,命有司监察,不得交关 ”(《晋书 ·宣帝纪》)。忍了一辈子,这回终于让曹氏宗室彻底出局。
王凌的儿子王广曾拦阻父亲起兵,因有 “懿情虽难量,事未有逆 ”之语(凌传裴注引习凿齿《汉晋春秋》)。司马懿的 “篡逆 ”之所以被认为 “事未有逆 ”,乃相对曹魏而言,只能说是刻薄寡恩的曹氏做得太过分,曹操、曹丕、曹叡,哪一个也不是善茬,三代相沿以申韩之法钳网天下,在士族缙绅中间已失去执政基础,如王夫之所说 “士困于廷,而衣冠不能自安 ”(《读通鉴论》卷十)。司马懿一生谨慎,亦是因为 “不能自安 ”。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