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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黎:寒食散再考

   魏晋南北朝时,服食寒食散是一种社会风尚。鲁迅先生认为,它甚至影响了当时整个社会风尚:因服散者皮肤容易磨破,故当时的衣状趋于宽大;衣服不能常洗因而多虱,扪虱而谈竟传为美事;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着木屐(见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190—191页)。学者余嘉锡作《寒食散考》,就服食寒食散的发起人、魏晋南北朝服散的人员及事迹、寒食散的药方、散发后的病状及将息节度之法、之所以发病的原因等做了详细的考证,这对后学者全面认识寒食散极有裨益。余先生认为寒食散是一种毒药,对魏晋以来,人们前赴后继“独以自戕其生为乐”(《余嘉锡论学杂著》,中华书局,1963,第182页)殊为不解。对此笔者持有不同之见。那么,寒食散究竟是何物,又为何得到魏晋时人的青睐有加呢?

   据余先生考证,寒食散即是五石散。五石为: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钟乳石。此药以温酒服下后,因身体发热,必须寒食、寒饮、寒卧,故名寒食散。又需起行散步以助药势散发,谓之行散。此方最早出于汉代,因正始名士何晏而大行于世。何晏服此药后,“心加开朗,体力转强”,故“京师翕然,传以相授,历岁之困,皆不终朝而愈”(转引自《余嘉锡论学杂著》)。溯源明流,此药流行之初,是因为人们认为它有治愈痼疾之效。“毒药”二字无从谈起,更遑论“自戕其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发现此药并非灵丹妙药,而是药性激烈,极难调理,极易导致百病丛生甚至丧失生命。那么,为什么时人仍不改初衷,服食不辍呢?

   刘康德先生认为是出于生活所需和生理所需二因。即身处凶年的名士们借助药物来安魂养神、定惊镇心和治疗疾病(《魏晋名士服药释》,《复旦大学学报》1989年第6期)。尽人皆知,因病服药,服药治病,这当是寒食散作为药物的题中之意。不过,联系到寒食散大行其道的时代,我认为还应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东汉末年,自然灾异频繁。而灾异谴告之说是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的一个重要方面。皇帝虽然按照天人感应的神学理论实行过一些措施,却毫无成效。灾异依然不断。外戚宦官的专权使政治更加黑暗,党锢之祸对士大夫大肆迫害。这种种此起彼伏的天灾人祸,促使董仲舒精心营造的天人感应学说土崩瓦解,也促使新的权威思想开始重构。道家学说以“老子的无为,庄子的逍遥齐物,扬子的为我,列子的贵虚,陈仲子的遁世,最能迎合当代读书人的心理”(刘大杰《魏晋思想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在早期的两个重建模式,即“道本儒末”、“越名教而任自然”中,道家尤占重要地位(马良怀《崩溃与重建中的困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而道家注重个体生命的存在,提倡通过服食药物,来达到长生久视之目的,恰恰迎合了当时人的心理。药物众多,何者为佳?正当此时,寒食散由于名士何晏的服食而名声大噪,对人们构成了极大的诱惑,使人们纷纷加入服食者之列。尽管好多服食者产生了种种病患,但毕竟也有痊愈者(详见下文)。故人们心存侥幸,紧紧抓住黑暗之中这丝渺茫的微光,希冀途由此径,求得治愈病患,甚至长生不老。也就是说,寒食散的大行其道与道家学说的流行有很大关系。服食者的目的,是保全生命而非“自戕其生”。?

   马良怀先生认为当时名士服食寒食散,是因为内心处于觉醒与传统的巨大冲突之中,藉肉体的痛苦来获得短暂的精神解脱,对此我持有不同之见。首先,天人感应神学的崩溃,导致了人与神、人与国家的疏离,但这只是魏晋之际的短暂现象。随着“内圣外王”、“三教互补”模式的相继建立,士人心境趋于平静,重新归依于社会。故此说难以解释服食之风何以绵延数世之久,直至唐末五代。其次,这种行为非修养极高者不能为。作为当时叛逆代表的“竹林七贤”,也只有嵇康一人“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三国志》卷21《王粲传》)。他在著名的《养生论》中写道:“服食养生,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显然,他服散的目的是为了潇洒度日,长生不死。竹林七贤尤其以嵇康、阮籍精神负载为重,尚且不以服散来求精神解脱,其他人能够作出这种行为的可能性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如何看待寒食散的药性呢?据唐朝名医孙思邈所言,五石散“大大猛毒”,号召“遇此方即须焚之”。但同时他又宣扬服石的好处:“人不服石,庶事不佳,石在身中,万事休泰,要不可服五石也。”(转引自《余嘉锡论学杂著》)身受荼毒,并亲眼目睹服散者种种惨状的皇甫谥也称:“药虽良,令人心力兼倍,然甚难将适。”(转引自《余嘉锡论学杂著》)他还是承认寒食散是一味良药的。孙思邈、皇甫谥这种自相矛盾的态度可以提示我们:寒食散确有毒性,但不可简单地将其视为一种毒药。寒食散正如鸦片(俞正燮将五石散比作鸦片):在对症下药的前提下,把握好药量,不失为一剂良药。服寒食散而奏效的确有其人:

   嵇含之子连日呕吐,身体极端虚弱,危在旦夕。嵇含“决意与寒食散,未至三旬,几于平复”(转引自《余嘉锡论学杂著》)。嵇含大喜之余,欣然作赋,盛称此药“建殊功于今世”。?  王羲之父子兄弟、亲戚交游之间,多人服散,但效果不一。有“比服寒食酒,如似为佳”的(《法书要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86),亦有“此药甚佳,想姊举体不能行履,服遂差”的(转引自《余嘉锡论学杂著》)。

   南朝宋王微因体弱有病,生平好服上药。此处上药,余先生考证当为寒食散,甚是。王微在告弟亡灵书中,回忆自己“往年散发”,当为佐证。王微服散后,称“自此始信摄养有征”(《宋书》卷62《王微传》),并希望赖此以尽天年。其弟僧谦在他的医治下,却服药失度而亡。此处“药”是否为寒食散,因史料简略,难于定论。王微不久亦卒,但他是死于过度哀痛与自责,而不是寒食散。

   王昙首称“昨服散差可,然不过佳”(转引自《余嘉锡论学杂著》),即略有效果。

   南齐直阁将军房伯玉起初服散十许剂,有害无益。后经徐嗣伯诊断医治后,“病都差”。从此以后,“恒发热”,甚至在冬天“犹单褌衫,体更肥壮”(《南史》卷32《张邵传》)。

   南梁处士张孝秀,服寒食散后,“盛冬能卧于石”(《梁书》卷51《处士传》)。

   北周大将军襄乐公贺兰隆病重,家人恳求姚僧垣为其救治。僧垣即为处方,劝使急服。服即气通,更服一剂,“诸患悉愈”(《周书》卷47《艺术传》)。

   寒食散在以上诸例中,都程度不一地发挥了治病救人、强身健体的效用。那么,为什么在大多数情形下,反而带来种种病患呢?首先,寒食散药性强烈,故对适用人群、用量要求极为严格。“唯久病着床,医所不能致,患厌病,精意能尽药意者,乃可服耳”,而且“一味之差,半铢之微,用之失当,皆足杀人”(《余嘉锡论学杂著》)。其次,对医生的要求很高。如皇甫谧所说,若医生“精方不及华佗,审治莫如仲景”(转引自《余嘉锡论学杂著》),则难以做到药尽其用。反之,若医生“明于治理,能得药适,可服之”(转引自《余嘉锡论学杂著》)。

   考证了寒食散是否毒药后,还有必要澄清一个问题:即史实是否如史书所言,服者众多呢?余嘉锡先生遍检群书,上起三国,下迄周隋,仅得五十余条材料。据他分析服食者若是庸常之人,便不会在史籍中留下记载。因为寒食散药物至为贵重,非平庸之辈经济所能负担,故服者多为富贵之人。而我国史书浓墨重彩的恰是这些人物。人数如此之少,就有些于情理不通了。考诸史实,我认为服散者并非如史书所言那样人数至众,这其中存在着一定的虚夸现象。?

   东汉末年,群雄割据。曹魏代汉,刘氏宗室遭殃;司马氏篡魏,曹姓皇室被诛;刘裕夺晋,司马宗亲覆灭。这种风云变幻的政治形势和统治集团内部倾轧,使得“名士少有全者”。在这种残酷险恶的生存环境里,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生命,营造属于自己的一方生存空间呢?阮籍选择了酒,以之作为自己的保护神,终日沉醉其中。然而酩酊之中,他还是被迫违背自己的意志,向司马炎上了劝进表。酒并没有使阮籍逃脱统治集团的控制。在这种情形下,很多人不约而同以寒食散作为避祸的借口。

   西晋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斗争,导致了宗室诸王争夺最高统治权的八王之乱。河间王司马顒和成都王司马颖将讨齐王。檄书已至,齐王向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问计,王戎建议退让,另一谋士怒不可遏,认为此议可诛。情势危急之际,王戎假装药发堕入厕所,才得以免祸(《晋书》卷43《王戎传》)。然观览有关史书,再不见王戎服散的任何蛛丝马迹。

   服寒食散需要常常用冷水洗浴,散发裸形。故有人以此为借口,来达到避世归隐的目的。如陈敏之乱,诈称诏书,以贺循为丹杨内史。贺循不欲牵涉其中,便借口服散需露发袒身,示不可用。此计终得奏效(《晋书》卷68《贺循传》)。观贺循为官,极为清贫,他不可能服食贵重的寒食散。再者,贺循曾多次称疾,避官不就。因而此处服散,极可能亦是一托辞。

   服散之后,需起行以助药势散发,谓之行散。有人亦以此为借口。如殷仲堪欲劝从兄殷𫖮与自己同出为官。殷𫖮心中不愿,遂“因出行散,托疾不还”(《晋书》卷83《殷𫖮传》)。殷仲堪终落得失败下场,而𫖮得以优游卒岁。

   服散后需大量饮热酒。这也是一极好的借口。如石勒严禁夜中起火。邓攸把车借给了邻居胡人,胡人却不慎失火烧车,反诬邓攸。攸知不可强争,“遂对以弟妇散发温酒为辞”(《晋书》卷90《良吏传》)。

   南齐江勃为国子祭酒。当皇权变更之际,群臣皆被召入宫。他则“托药醉,吐车中而去”(《南齐书》卷43《江勃传》)。?

   庐山名僧慧远,于桓玄、何无忌之征召,皆称疾不行,自称体弱服散。余嘉锡认为此位出世高僧尚且不能免俗而服散,足证寒食散之盛行。我以为这亦可能是托辞,或者慧远为了避开官场,而不得不服散(释慧皎《高僧传》卷6《晋庐山释慧远传》,中华书局,1992)。?

   在以上诸例中,借口服散成了士人们避祸保身的一道救命符,实际上这些人未必真是寒食散的身体力行者。?

   此外,还有两种假冒服散的现象。

   因服散需常常饮酒吃饭,这就成了某些人居丧不礼的挡箭牌。葛洪即指斥某些“凡琐小人之有财力者,了不复居于丧位,常在别房,高床重褥,美食大饮”(葛洪《抱朴子外篇校笺》卷26《讥惑篇》,中华书局,1997)。

   此外,寒食散药物至贵,服用者多为达官贵人。社会上便有一些好事之徒谎称服散,诈言富贵以满足虚荣心。如后魏时一人卧于市门前,称石发体热,观者如堵。幸好其同伴在内,纳闷他何时服石,今得石发。原来此人昨日所食米中有石。众人不禁哄笑(《太平广记》卷247引《启颜录》,中华书局,1961)。

   总括上文,我认为寒食散属于一种极难驾驭之药,但以毒药目之似嫌不妥。魏晋以降服食者并非如史书所言之多。人们服食的主要目的则是为了治病或追求长生不老。

  

   刊于《文史知识》2002年第11期“札记”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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