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观望、争执和算计之后,去国十四年的梁启超终于踏上了归国之路。1912年10月初,他乘坐日本大信丸到达天津。虽然晚秋凛冽的海风曾让他在船上滞留了三天,但他即将踏上故土已无悬念。
通常人们说起梁启超归国后在天津的居所,毫无疑问,都会指向今天河北区民族路44号和46号两座意大利式的楼房。现在这里是梁启超纪念馆,当年却是梁氏一家的寓所和书斋。不过,梁启超初到天津倒不会住这里,因为,这两座建筑那时根本就不存在。有知情者回忆,这两座建筑,北侧的寓所是1914年建造的,而书斋,即饮冰室,则建于十年后的1924年。
那么,梁启超回国之初住在哪里呢?他在给女儿思顺的信中提到,当初是住在日租界的荣街,“月租百三十元,仅有可住之房四间耳”。至于是荣街的哪一处宅院,现在则缺乏可靠的线索来确认,只知道离他创办的《庸言报》不远,而且宅前即公园,可以散步。根据我的推测,这座公园有可能就是当年日租界里名声很大的大和公园。
我们知道,梁氏回国之初,未带家眷,直到第二年初夏,夫人李蕙仙才带着他们的“双涛园群童”,即思顺、思成、思永、思忠、思庄、思达及“王姨”回国,与梁启超团聚。为了安置这一大家子人,回国后的梁启超一直四处看房,并为找不到适合全家人居住的房子而焦虑不安。这期间他和女儿思顺通信最勤,不下百余封,几乎每次都提到房子。荣街的房子肯定不够住,他最初是把父亲也考虑在内的,如果父亲同意来天津,他甚至准备租三处房子,父亲和几个弟妹住一处,他的家眷住一处,他和二弟梁启勋,以及汤觉顿等人住一处。一来天津房子实在难找,梁启勋又坚持要住日租界,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更难;二来他对把家安置在北京还是天津一直举棋不定,所以,找来找去,总不满意。有一次已经交了定金,仍觉得不够理想,结果白费了定金三十元。
直到四月初,天津的房子才算有了着落。父亲梁宝瑛担心北方住不惯,执意要回广东老家,减轻了梁启超在天津的负担。房子很快就租定了,六月起租,拟于五月中旬迁住。不能马上入住的原因是前清直隶总督陈夔龙正假养病之名,寓居于此。不久,他移居上海,这里就让给梁启超了。房子的位置在德国租界,有一座很大的花园,房间也勉强够住,月租开始谈的一百五十两,后来增加到二百三十两。梁启勋虽然仍嫌这里僻远,但日租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屋,他也就不再坚持。大约是在五月的中下旬,李蕙仙、梁思顺一行回到天津,就住进了梁启超为他们精心布置的新居,思顺的房间花费了“八百金”置办家具、陈设,而“全家家具费乃不满二百金也”。
梁启超回国后,一直致力于统一、共和、民主三党的合并,希望此举可以对抗国民党,在国会选举中取胜。袁世凯也对梁及其周围的种种势力有所期待,力促三党合一。5月29日,进步党在京成立,推举黎元洪为理事长,而该党事实上的领袖却是梁启超。这一年是民国二年,发生了很多事,3月20日,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被人暗杀;7月12日,李烈钧在江西湖口举事,发动二次革命;9月11日,熊希龄发表“人才内阁”,以梁启超为司法总长。这时,如果从国事考虑,他似乎不能不住在北京,他在给女儿思顺的信中直言:“吾之一身渐为全国政治之中心点,故不能不常居于政治中心点之地。”他甚至有过“俟全眷归时必在都中赁一大宅”的想法,因为“大约此次入阁总不能逃”。但如果着眼于个人生活安适,自然还是住在天津的好,“津中之宅则留以防乱耳”,还是脱不了传统知识分子有道则仕,无道则隐那一套。实际上,他在国事稍觉顺利,尚有可为时,就倾向于住北京;而在心绪恶劣,感觉无望时,则倾向于住天津。
梁启超初到北京,曾“借寓东单牌楼二条胡同蒙古实业公司”,这里是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和的旧宅。但此处终非长久之计,随着形势的变化,他意识到“大约必须以一半日子住京”,于是,在天津的房子安置妥当之后,他开始张罗在北京租房或买房。但房子看了数处,竟没有一处合意的。这恐怕和梁氏心中悬了一个太高的标准有关。梁启超不是没在北京住过,1890年至1898年间,他数次入京,几乎每次都住在宣南粉房琉璃街路西115号的新会会馆;1891年10月他入京完婚,还在宣南永先寺西街的新会新馆住过,但都是短暂居住。去年媒体曾闹出笑话,把位于粉房琉璃街的新会会馆旧址误当作梁启超故居“饮冰室”,甚至还爆出了“面临拆迁”的新闻,掀起轩然大波。很显然,这里即非梁启超在北京之故居,更非饮冰室,其故居另有出处。
目前,官方承认的梁启超故居在北京只有一处,即今天东直门内南小街北沟沿胡同23号。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北起大菊胡同,南到东四十四条,全长三百多米,坐西朝东的梁启超故居就隐藏在胡同深处。这里已经没有象征身份和地位的门楼,一堵青色高墙,靠近门口的墙上镶嵌着一块牌子,上书“梁启超故居”五个大字,作为北京市东城区文物保护单位,这块牌子是1986年6月立的。梁启超什么时候在这里住过,我们现在不得而知,但至少不会是1915年以前。有人说他在这里同康有为一起策划了“公车上书”,更是胡扯,可谓风马牛不相及。
梁启超在北京找房,先是看中了北海的漪澜堂(今日之仿膳),他喜欢这里的“弥望荷花十顷,杂以菱芰黄之属,水佩风裳,冷香飞上,湖外老柳古槐,圆阴匝地,蝉声豪迈如诉兴亡,胜赏既殚,继以幽感”。他写信给女儿说:“假使一年后,觚棱无恙,则漪澜堂终为我息壤也。”不久,他又对漪澜堂北面、北海北岸的镜清斋(今静心斋)发生了兴趣。据说,此前中华民国首任外交总长陆徵祥就曾在这里住过。他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马上写信告诉他的“娴儿”(思顺):“其地风景绝佳,布置精雅,号为北海之冠,回廊曲折,居室错落在山坡上(房室皆不大),分五六座以廊通之,其景殆为颐和园所无(南海中海无此佳构,漪澜堂虽大而无甚用),外则弥望荷菱,以全海为一大园,小动物居此,当喜欲狂矣。”不过也又缺点:“惟室少不能容客,且交通极不便,是隐士所居,非政客所宜也。”
不过,到了9月,梁启超的房子还没有搞定。南池子有一处宅院,他也很喜欢,地段极合适,房子也好,极新极精,但索价太高,只好作罢。情急之中他甚至想到了“独居国务院”,也就是铁狮子胡同1号,袁世凯曾在这里宣誓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后来这里又成了段祺瑞执政府所在地,就在这个门前,发生了著名的“三一八惨案”,刘和珍就死在这里,鲁迅为此写了《纪念刘和珍君》,称这一天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这当然都是后话。只是这里最终并没有成为梁启超的私宅,10月1日,他写信告诉女儿思顺:“细瓦厂屋略可定局,客厅及吾书房之家具可装束待发。”这里所说细瓦厂,位于北京正阳门内西侧,西交民巷之北,国家大剧院的西南,新华门的正南方,有前细瓦厂和后细瓦厂之别,梁启超将要买下的这所住宅为前细瓦厂4号,房价一万四千块现大洋,梁启超在这一年写给女儿的最后一封信中说:“大约因买此屋负债二万元(月息八厘),每月出息百六十元。”不过他认为,每月利息相当于租房的租金,“总算便宜”。
梁氏在前细瓦厂住到何时?有传说,1915年10月14日袁世凯派军警搜查了蔡锷在东城棉花胡同的住宅,三天之后,梁启超也将家具运回了天津。这种说法只能“姑且听之”,不足信,因为,1914年底梁启超辞去制币局总裁一职,转年春天就回广东省亲去了,以后发生了袁世凯称帝等一系列变故,梁启超虽然时有赴京之举,但留居京城已不可能。在这之前,他已在天津意租界西马路(今民族路)买下周氏一块空地,计3.895亩,修建了一座寓所,这座两层楼房前后两幢,于1915年建成,梁氏一家遂搬了进去。不久,蔡锷与梁启超商量发动反袁护国运动,就在这座楼上。时隔十年,梁启超又在这座楼房的南侧修建了他的书斋“饮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