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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维铮:清仁宗反腐

   之前发表的《嘉庆“维新”》,说了嘉庆四年(1799)这个皇帝发动政变,扳倒权相和珅,立即宣布“咸与维新”,那经典依据却是《伪古文尚书》。

   清代官方、民间的记载,都说向嘉庆帝献此策者,是谏官王念孙。据《清史列传》,太上皇才咽气,王念孙便“首劾大学士和珅,疏语援据经义,大契圣心”。这位乾嘉汉学大师,明知什么“维新”云云出自伪《书》,却更知这部伪《书》仍是满洲皇子们必读的帝学教科书,为了给皇帝搞政变打气,怎能顾及经义真伪?

   多年前,拙作《从乾隆到嘉庆》(见拙著《音调未定的传统》,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页141—158),已指出嘉庆帝虽为庸主,却有很强的权力独占欲,更强的金钱独占欲。他刚亲政,便不顾自称信奉的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之类圣训,对正在操办太上皇丧事的和珅实行突袭。这时王念孙由伪经给他找到政变不悖“孝道”的理由,当然“大契圣心”。

   不过历史没那么简单。嘉庆帝也可说抓住了时机。乾隆在位六十三年,“乾纲独断”,至死不改。他晚年宠爱和珅,但视作弄臣,纵容其人招权纳贿,却不让其人控御禁军,并于死前年余才晋升和珅为领军机大臣。不久他死了,留下的帝国,政治腐败,民变蜂起,如汉代贾谊所说,“天下嗷嗷,新主之资也。”尸居君位已三年的嘉庆帝,面对士民共愤的如此局面,需要有人充当先帝的替罪羊,而和珅声名狼藉又未成僭主气候,无疑是塞责首选。果不其然,皇帝一出手,和珅便俯首就擒,成为皇帝“以关系政治、纠劾贪污为要务”的箭靶。

   嘉庆帝好读唐朝文史,尤其熟悉中唐肃宗、代宗、德宗祖孙转危为安的历史。相传他抓捕和珅,便受唐代宗暗杀“尚父”李辅国事件的启迪,反其道而行之。但他似乎更欣赏唐德宗在任何情形下都“以天下公赋为人君私藏,有司不复得窥其多少、校其赢缩”的先例(见《资治通鉴》唐纪代宗大历十四年)。他突袭和珅得手,发布上谕,说抄没和珅家产,凡编为一百零九号,并公布已估价的二十六号清单,总值已达白银二亿二千三百八十九万五千一百六十两。这已是当时国库每年税收总额的三倍多。人们等待皇帝继续公布尚未估价的八十三号清单,岂知不见下文。有个满洲副都统萨彬图,不懂皇帝再三暗示,公然上疏要求皇帝彻查和珅财产有无隐匿。嘉庆帝大怒,颁旨申斥:“岂萨彬图视朕为好货之主,敢以此尝试乎!或伊必欲陷朕等于唐之德宗?”(见《东华续录》嘉庆四年四月二十四日)真是不打自招,恰证这位清仁宗在自觉因袭唐德宗故伎。据有的清史学者推算,嘉庆帝抄没和珅的财产,总值不下于白银八亿两,其中近四分之三,都进入了皇帝的私人“内库”。难怪很快在民间传出口号:“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嘉庆反贪,越反越贪,根源在满清制造贪污腐败的专制体制。既然皇帝是最大的贪污犯,“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庙号仁宗的嘉庆,亲政凡二十一年(1799—1820)。据这位皇帝的父祖钦定的《四书》新注,同意南宋朱熹的诠释,“仁者人也,亲亲为大。”那么嘉庆帝的“仁”,首重“亲亲”,即维护的等级特权,由满洲皇室,而八旗权贵,而汉人士夫,而先旗后汉及四夷的平民,似毋庸置疑。

   因而,嘉庆亲政二十一年间,危机不断,显例如皇帝迭遭暗杀和宫廷政变,迫使皇帝一再下诏罪己,在清史上都无先例。

   由于我曾指出的“腰斩清史”,按照毛泽东划定的1840年线,将清史裂作两橛,道光二十年前属于“古代史”,那以后则称“近代史”。自延安整风到十年文革,其间四十年,经过主流史学的反复宣传,于是“近代”自1840年开端,而嘉庆朝至道光前二十年,均属于中国古代史末世,似成定论。以人生譬喻,末世病入膏肓,勾魂无常已临,谁信病人尚能起死回生?半世纪来的大陆史界,“古史”论者谓嘉道走向死亡,不屑作挽歌;“近史”论者谓鸦片战争始开“国史”新纪元,也不屑回顾嘉、道史。结果,由嘉庆亲政到道光禁毒那四十年,无论考察中国走向世界,还是世界闯进中国的近代化进程,都属于历史的时空连续体的转折时期,却在历史论著中研究很薄弱。看来需要再研究。

   回到前篇与本篇都提出的历史疑问:在清英鸦片战争前四十年,清仁宗已重提“维新”,而有的清史论著赞之曰“嘉庆改革”,合乎历史实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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