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文明和印度文明可能源于雅利安人大迁徙之前某一共同的文化祖型,其基因在东南欧的爱琴海地区衍生希腊文、奥尔弗斯教、《伊里亚特》……而在万里之遥的南亚次大陆则衍生与之宛如亲表的梵文、印度教、《摩诃婆罗多》……作为一种纯真自然而又不失贵族气质的典型,古典文化与基督教形成西洋文明内部一驰一张的共轭结构,并在文明心智成长的过程中不断阻扼其流于庸俗。中古时代的西洋人尊崇亚里斯多德的学问,心态犹如渴望早日长大的孩子;而当尼采高扬酒神精神之际,欧罗巴已因理性发育过度开始怀念自己逝去的童真。希腊的列国时代所呈现的是以合纵连横的城邦为单位的小战国之局——其城邦意识类似近代的民族主义精神。希腊人因之在希波战争中战胜强敌,捍卫了主权独立;亦因之在随后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自相残杀,终至衰败。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成就皆赖自然生命之挥发——希腊诸邦当其盛时英杰辈出、政通人和;及其衰也则人才凋零、乱象纷呈。雅典和斯巴达乃诸邦之荦荦大者:雅典自由开放,以商为本,注重个人权利,海军强于陆军;斯巴达则闭塞保守,重农抑商,热中集体荣誉,陆军强于海军。布匿战争之时的迦太基和罗马、争霸地中海之时的威尼斯和土耳其、两次世界大战之时的英国和德国、冷战之时的美国和苏俄皆可视为这两类国家种种变格。希腊既衰,继起的马其顿人借亚历山大东征之势将一种庸俗化的希腊文化传播到世界各地——其行迹略类二十世纪的美国人。希腊化文化实则仅为社会上层偏爱理性的知识分子所接受,如浮萍般毫无根基——一旦与东方新兴宗教所散发的热力相接便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希腊的光荣奠基于文化艺术的成果,而罗马的伟大则奠基于政治军事的业绩。从巴拉丁山丘的原始部落到横跨欧亚非三洲的伟大帝国,罗马凭藉由文明的理性发育所凝聚的强大的生命力征服了不计其数的部族和邦国。早期的对手象萨莫奈人即与罗马人同属血气方刚的半开化民族,其心理特征一般是讲信义、重荣誉、好勇斗狠——而罗马在萨莫奈战争中的致胜之道恰恰是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机诈灵活:可以在条件不利时缴械以求生,亦可在时机有利时背约而开战。而争霸地中海的劲敌迦太基则在社会机制的发育上较罗马老成许多——比如,他的雇佣兵制即相当马略改革之后的罗马军制。当布匿战争之时,罗马尚葆有凝聚共同体成员的爱国热忱,而迦太基人公而忘私的部落意识已因商品经济的腐蚀而澌灭——后者无论在体质还是意志上皆逊于前者。所以汉尼拔屡败强敌却无法置罗马于死地,而西庇阿由扎马一役便迫使迦太基签订城下之盟。由元老贵族和退休执政官组成的元老院是罗马共和国的灵魂。它以集体领导的形式集近代民主国家总统与国会的大权于一身——既具高度的行政效率又避免了个人独裁之弊。今日民选领袖当其熟悉业务时可能已届任期之半,而元老院作为人格化的决策者永远都是深谋远的政治老手。元老贵族乃罗马部落传统的守护者,有政治经验和对国家的责任感——不象军阀那样迷恋独裁的权力,也不象民众那样沉溺生理的本能。后来军政首长之建制的膨胀孕育了唯力是尚的武人专政,而人民大会之建制的扩张又使昔日淳朴的公民沦为寄生的流氓无产者——老成凋零而罗马遂无善政矣。元老院与军政首长以及人民大会之间此消彼长的权力角逐是理解从格拉古改革到屋大维独裁这段后期共和历史的一条重要线索。
帝国时代揭开序幕的时候,罗马已是人到中年,只在元首政治的共和外表上还能辨认得出他的童年模样。公元九年,帝国的瓦鲁斯军团兵败条陀堡森林,由此奠定了日耳曼世界与罗马世界的疆界。日耳曼尚是天真浪漫的儿童,喜欢自由自在。无所拘束的生活——他的内心充满神话的意象,自我意识晦而不彰,还没有产生控制自己的意志;与之相应的是经济交流只有偶然的物物交换,氏族内部土地公有。分配使用,部落成员之间关系平等,往来交接一依习惯与成例。罗马早已是持重老成的大人,他偏爱节制而有序的生活——脑海闪现的是抽象的名言,其人工于心计、锱铢必较,已因阅历形成高度的主宰心;与之相应的是商品货币关系居于主导,私有产权明晰,科层组织孕育政治权威,法令滋彰而条文琐细。野蛮的日耳曼在自然生命的驱使下象洪水一样顺势泛滥,倾向恢复宇宙本性的自由;文明的罗马则以意志的力量筑起堤防以守护领地,其中成长著种种人为的文化成果。这堤防便是罗马的法。边墙及其骁勇善战的军团。帝国的意志随其衰老的过程逐渐松弛。当来自东方的神秘主义思潮征服地中海世界的时候,罗马已止息其思想,开始进入精神恍惚的梦境——他的堤防终于溃决了。东罗马帝国拜希腊文化丰厚底蕴之赐尚能挽松弛的意志于不堕。当此之际,在政治的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主角已经轮到了阿拉里克。阿提拉之辈。从历史上看,文明民族的伟大首领往往野蛮而有血性,犹如一群老人当中的青年;而原始民族的伟大首领则往往机敏而有谋略,好像一群儿童当中的成人。在文化生命意识清醒的时候,金银货币成色足量,社会分工充分发展,各大城市富庶繁华,以市民的消费需求为依托兴起奴隶制的资本主义农场;随著文化生命的神志模糊,良币为劣币所逐。退出流通,社会动乱造成商路阻塞,曾经繁盛一时的都会普遍走向没落,资本主义农场亦为自给自足的庄园所取代。沧海横流而帝国的机能日趋退化,庄园遂由纯粹的经济单位蜕变为全能的独立王国,有自己的武装、法庭和监狱。强人各据一方,代行国家的职权,而人们在心理上越来越象软弱无依的儿童——中世纪的身影已隐约可见了。
罗马帝国在肌体上死亡之后,其不死的精神在中世纪变现两个分身:天主教会和神圣罗马帝国。教会在孕育之初即按罗马帝国的行政区划部勒组织,形成等级森严的教阶制度。在教皇之下有枢机主教。大主教。主教。神父。助祭,如同帝国皇帝以下各级官吏。为天主教会拘囚千年的蛮族灵魂终于在宗教改革运动中苏醒过来,按日耳曼部落内部的生活方式重新安顿信仰:废除教阶制以及繁杂的礼拜仪式,因信称义,无需教士的监督和干预。这是条陀堡森林之战的重演,天主教会象当年的罗马帝国一样因蛮族的反抗遭到沉重的打击。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性格假借新旧教的形式激烈讦格,最后大致沿著日耳曼世界与罗马世界的疆界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象胡格诺战争和三十年战争之类的宗教战争在今天看来就象小儿间的意气之争——我们小时每因任性使气和伙伴争吵,长大后则多为利害关系才与人发生冲突,心里会觉得小儿之争甚是无谓。神圣罗马帝国则有类十六国时期入主中原的蛮族假秦汉之名建立的政权。此类蛮族在文化心理上有些象尚未发育的儿童:爱慕虚荣、耽于幻想,因经验记忆的欠缺无法形成清晰的现实感。当九六二年鄂图在圣彼得教堂接受加冕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之际,混淆了身份的德意志便开始认同历史上威名赫赫的罗马帝国,从而象戏剧演员一样进入了角色——他依恋罗马一如俄罗斯依恋拜占庭,渐以意大利内政为家务。虽然帝国皇帝可藉高尚的门第广领属地,但德意志却因精力的分散迟迟无法以民族国家的身姿站立起来。路德使德国的精神发生了自我意识,俾斯麦则使德国的躯体发生了自我意识。铁血宰相的小德意志最终淘汰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德意志——当普鲁士王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镜殿即位为“德意志帝国”皇帝时,这个长久沉湎罗马之梦的民族已随年龄的增长证知自己确切的身份。
罗马化的拉丁民族在理性发育上较条顿民族早熟——意大利人、伊比里安人和法国人都先后在欧洲历史上扮演过举足轻重的角色。意大利古为大希腊的一部分,其基因在中古后期复制了城邦纷争的小战国之局——就连威尼斯大败土耳其的勒颁多海战也象萨拉米海战之再现。这个小战国在十九世纪中叶为欧洲的大战国所同化,结果就是意大利的统一。意大利社会乃一典型的老大民族之社会:民性理智圆滑、黑社会猖獗、民主政治窳败不良。当参与十字军东征的欧洲封建主为圣战的热情冲昏头脑的时候,精明的意大利人已在悄悄地盘算如何从中获取经济利益。唯有老成如此的民族才能产生象利玛窦那样身著儒服、口诵五经的传教士和象马基雅弗利那样公然鼓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思想家。意大利人的商业殖民活动在地域上不出古典文明的范围,而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则由新航路的开辟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全球格局。他们也和罗马人一样以掠夺来的巨量金银货币满足奢侈享受之需——由此形成的入超型贸易刺激了他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对于本国工业则有害而无利。伊比里安人在性情上狂放而无节制,容易成为挥霍无度的旧贵族,却难产生勤俭致富的资产阶级——后者作为新人类总是努力由经营活动使代表消费潜能之货币的持有量无限增长。由葡、西两国殖民活动揭幕的大西洋时代终于取代了沿袭自古典文明的地中海时代,而欧洲诸民族心智发育的水平亦因之由西向东和缓递减。比如,法国在拿破仑统治期间达到了生命力的巅峰,德国在希特勒统治期间达到了颠峰,俄国则在勃烈日涅夫统治期间达到了颠峰。作为欧陆之先进,法兰西在文化、政治、生活方式等方面皆为他国仿效的样板,而由大革命所塑造的民族国家之典范更是产生了世界范围的巨大影响。我们知道在封建时代臣属对主君每怀类似儿童之于父亲的依恋,这样的情感当统一的民族国家形成后就开始交集于绝对君主一人之身。后来父亲逐渐丧失威信,而日益长大的孩子遂成叛逆的少年——大革命终于爆发了。沉晦的日耳曼传统仿佛在一夜之间焕发了生机,开始按部落民主的原则重新组织民族国家。一七九三年法国人民由弑父行了成人礼——欧洲各国的父亲们惊恐万状,遂结反法联盟群起以攻之。接下来便是血流漂杵的拿破仑战争。一代枭雄拿破仑欲以数年之鲸吞完成罗马人由数百年之蚕食开创的霸业——结局可想而知。现在欧共体所尝试的则是希腊邦联的道路。
条顿民族和拉丁民族继承了西罗马帝国的统绪,斯拉夫民族则继承东罗马帝国的统绪。拜占廷乃罗马之晚年,从他老态龙钟的衰相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年轻时生龙活虎的英姿。而作为拜占廷之嫡派的俄罗斯则是经历了完整的发育周期的新的罗马——在其鼎盛时期,全世界的强权需要携起手来才能阻遏这北方巨人扩张的势头。西班牙人扩张为了金银,英国人扩张为了商业利益,俄国人扩张则为了占有土地和港湾的欲望。哥萨克以步步为营的蚕食征服了广柔的西伯利亚,加加林又沿著哥萨克征服西伯利亚的足迹遨游太空。太空霸权实为地表霸权之延伸:美国之海外扩张凭藉活动的船舰,所以其太空计划侧重航天飞机;俄国之陆上扩张依托固定的据点,是故其太空计划倚仗轨道空间站。当美俄争霸太空之际,欧洲国家却因体力衰退不得不自海外殖民地撤出,与之相应的是他们的航天局至今尚无法实施载人航天。俄罗斯殖民帝国本来会和奥匈帝国一样在一战之后民族自决的浪潮中土崩瓦解,但超越种族意识的共产主义运动的兴起出人意料地使这一进程推迟了七十年之久。列宁不及路德。加尔文诚挚,在创宗时心有旁鹜。过于关注社会政治的问题,因此其宗教经验驳杂不淳,从中无法变现象西斯廷圣母和龙门卢舍那佛那样美轮美奂的艺术杰作。入党宣誓时的心境即为列宁之宗教经验的复制-此乃共产主义运动的本质所在。它有童年而无成年,一旦想到利害就自然趋于死寂——不象新教信仰可与社会世俗化的进程相适应。除了宗教经验的弊病,苏俄领袖闭锁僵化的心态也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帝国的崩解。因其走不出自己的历史经验,所以并世列强皆为潜在的拔都。拿破仑和希特勒。在抗衡美国之余尚需额外之力对付其他强权,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军备竞赛螺旋式攀升,最终拖垮了经济——追求绝对的安全也就是将自己推到了危险的境地。俄国只有一扇朝向西方的窗户,交通便利不及地中海世界,因而外交政策远远没有古代的罗马灵活。
条顿民族之盎格鲁萨克逊人于五世纪中叶侵入不列颠,其部落传统在文明边缘得到完好的保存,
终随理性发育形成迥异欧陆的文化特色——由英美法系与罗马法系之区别可见大概。英人之性格兼具蛮族的进取精神与岛民的保守心态——在内政上反映为两党轮流执政,不断由左右微调纠正国策之偏差;在外务上则表现为开疆拓土的炽烈欲望与老谋深算的谨慎作风和谐统一。职是之故,其殖民业绩独步天下、莫之与京。不列颠有完整的全球规划在胸,而将精力集中放在直布罗陀海峡、苏伊士运河、黑海海峡、好望角。马六甲海峡等交通要冲的控制上。今天世界各地的重要商港不少即是前英殖民据点。就北美而言,大英殖民地可由商船军舰与本土连为一体,如人使臂、如臂使指;而法国殖民地则偏处交通不便的内陆,譬犹一块死棋——所以说七年战争在尚未交手时就胜负已决了。近代资本主义在不列颠的确立也是一阴一阳之谓道。放纵蛮族的征服欲打家劫舍就不存在资本主义——先要以凝敛的国家意志保障私有产权,然后让这种征服欲以产权兼并的形式在交易的过程中得到满足。象圈地运动在罗马时代就已发生,其时不少失去土地的农民沦为国家负担的城市游民——这部分人口在近代英国为新兴工业所消化,逐渐转变成自食其力的产业工人。和古代的奴隶主一样,资本家出于牟利的天性总是倾向将工人当作会说话的工具使用;而后者则在部落传统的激励下组织工会与之斗争,要求待遇之改善。罗马资本主义和日耳曼社会主义在相互讦格的过程中彼此妥协,最早在不列颠形成近代资本主义。北美日耳曼传统的势力似较英伦更为强大。美利坚合众国在缔造之初即为十三部落之联盟——正是淳朴的文化风俗哺育了华盛顿和林肯这样德行纯粹有如唐尧虞舜的政治领袖。象林肯政府颁布的宅地法本就脱胎于日耳曼部落内部的土地分配之法。而由西班牙、法国殖民者输入的罗马文化的基因却在美国南方复制了资本主义奴隶制。冰炭难容的两种文化激烈冲突,终于引发南北战争。内战之时,南方的李将军仪表超俗,有古罗马贵族之风;北方的格兰特将军则不修边幅,俨然日耳曼蛮族的渠帅。黑人奴隶热情帮助联邦军队——而他们的先辈曾打开罗马的城门。迎接西哥特人的大军。作为盎格鲁萨克逊之旁支,美国在内政外交的根本思路上无不师法英国,亦步亦趋——二战之前是岛民的保守心态占了上风,之后则是蛮族的进取精神占了上风。欧共体现在快成了老人俱乐部,与之相比美国显得年轻而有活力——世界各地的青少年都很迷恋他的娱乐文化。美国价值盲目乐观,其思想方法亦近青少年,而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真正需要的却是老人的头脑。
西方历史上出现过的文明象米诺斯文明、迈锡尼文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最后无不中断,基督教文明恐怕也不会例外。由宗教改革蕴蓄的精神能量已逐渐耗竭。新的蛮族正在边墙之外聚集千军万马,罗马帝国衰亡时铜驼荆棘的惨景可能再现人间。西方世界现在的情形略类中华帝国之晚期:罗素。维特跟斯坦完成了哲学的语言学转向,犹如当日的戴震和段玉裁;施宾格勒。汤因比在承平之时预言了文明的衰落,就象当日的魏源和龚自珍;民主政治与彼时之科举考试同样公平合理,令人想象不出更好的模式——实则已是法久弊深;共产主义的洪杨之乱一度席卷全球,平定之后仿佛出现了中兴的气象——实则只是回光返照。接下来会不会发生新文化运动?只有走向更高的文明才能超脱西方历史的可怕的周期,否则现代科技带来的舒适会在明天化为分量相当的痛苦加诸子孙。历史的钟摆时常左右摆动,但愿我们的子孙不要遭遇新的黑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