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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四个

  

  载于1994年6月号《二十一世纪》"三边互动"栏的拙信中说:"90年代大陆学术时尚之一是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王国维、陈寅恪被抬上天,陈独秀、胡适、鲁迅则"退居二线"。这很有意思,显现出某种思想史的意义,提示的或是人生价值、学术价值究竟何在,及两者的复杂关系等等问题。""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的说法后来常被人提及,也有人反对,但好像没人就此进行研究。其实,这是可以结合80、90年代的各种情况从多方面进行探讨的一个问题,对了解近二十年来中国大陆思想学术的走向,可能有用处。例如,纵观文革之后,在大陆思想学术领域,可以看出有四个相继出现的"热"潮。这些热潮的成败利钝、作用意义以及与"潮"外"潮"下的关系,等等,便值得思索。当然,这里只能简单说说。首先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美学热","热"到工厂也请人讲美学,理工科学校也大开美学课,美学书刊占满书店好几个书架,十分突出。其后,是众所热知的80年代中晚期的"文化热",提出了被人称之为"启蒙"的某些问题。这两个"热"究竟是如何可能、如何出现以及有否关连呢?90年代初形势剧变后,出现了一阵沸沸扬扬的所谓"国学热",出版了一大批各式各样的古籍,以及解说、导读、研究之类,"现代新儒家"的论著红火一时,连鲁讯、胡适也一概被封为"国学大师"。但结果却好像昙花一现,终归沉寂。为什么?也值得研究。是不是因为尽管强调"纯"学术的伟大意义,尽管高抬王国维、陈寅恪、钱钟书,但由于并没有产生学术上的丰硕成果(光提倡国学,出不了这种成果,这种成果也不是能"热"出来的),即使民间积极、官方支持,这个"热"也仍然持续不下来?也许,这有更深刻的原因?

  最后,就是我愿称之为"西学热"的90年代中晚期至今。这个时期翻译出版了可称为"大量"的西方著作。海耶克(Friedrich A. Von Hayek)、罗尔斯(John Rawls)、诺齐克(Robert Nozick)、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福柯(Michel Foucault)、哈贝马斯(Jurgen Habermas)、华伦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萨依德(Edward Said)……,后殖民、后解构、后现代、保守主义、自由主义、社群主义、民族主义……以及对它们的各种解读、阐释、论说,形形色色、几乎应有尽有,目不暇给,其引进范围之广,品种之多,翻译之迅速,读者之普泛,都为以前所未见。更不用说现代科技、经济管理、文学艺术等等了。我以为,这是某种真实意义上的"西学热":新一代学人在深入地接受、了解、传布以至信仰西方现代的各种学理,要求"与国际接轨"。

  这个"西学热",我以为不仅包括而且更充分表现在当前所谓"自由派"与"新左派"(我曾称之为"民粹派",见拙著《波斋新说》)的争论上。因为两派一个共同的重要特征恰好是:都自觉以西方现代这些理论作为申说自己论点的依据或基础,都引经据典,学问博雅,下笔千万言,文体亦欧化,读来云雾缭绕,神昏目眩。这也许没什么不好,也许正是由"启蒙"期对西学的朦胧憧憬、一知半解进到全面阅读、仔细把握的新阶段自然会有的表现?

  可惜的是,虽然争论纷纭,作品繁多,但能够有机结合中国现实或传统,创造性提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意见或看法的,却似如凤毛麟角,并不多见。常常见到的倒是食而未化,削足适履,拿中国的现实或传统硬按入西方学说的框框。因此,虽说理盈筐,虽火爆炒作,虽一时显赫,却总难使人心服首肯,再读不厌,产生深远的社会影响或学术影响。

  "美学热──文化热──国学热──西学热",二十世纪也就终结了。下面是什么或该是什么呢?不知道。但是否应该在这一步"吃透"西学的学问基础上,出现一批从理论到文体都既有现代水平、世界眼光又有中国气质、中国风貌、富于原创性的思想学说、学术论著呢?

  这是我所企望于二十一世纪中国学术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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