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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雪慧:被无限放大的耳光事件

  

  数日前,从网友留言知道一位阎姓清史专家被掌掴事件。对网友提问,当时以两三句话作答:

  “天天有人被打,‘专家’被打不比小贩被打更严重。小贩挨打事涉生存权,‘专家’挨打无涉言论自由。第一,言论自由有边界,哪位专家到言论自由的德国去说‘希特勒屠杀犹太人有理’,试试去?第二,言论自由是所有公民的权利,而不是只有我说不准你说。‘专家’可以在百家讲坛歌颂满清朝和满清皇帝,反驳的观点能上百家讲坛吗?”

  虽然两种情况都用“挨打”来表述,但小贩经常遭遇的是拳打脚踢,专家挨的是一巴掌。如果说被施暴,暴力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不想,后者经极力渲染,俨然成了公共事件。

  

  一.语词放大术和收缩术

  

  坦率的说,比起全国到处随时上演的小贩无辜被追打,我不认为清史专家阎崇年挨的这一巴掌算多大一档子事。自食其力、劳动谋生应该受尊重和鼓励,一个经常追打小贩,把小贩置于惶惶不可终日境地的社会是很病态的。环顾世界,真没听说有几处地方小贩如此狼狈。相比之下,打耳光的发生很广泛。国内国外、家庭、单位、公共场合,都常有听闻;遭受侮辱性语言的人以耳光回应,恐怕更多,即使很讲究绅士风度的国家,一些很绅士的人愤怒之下也可能冲对方甩出一巴掌,而肢体力量上的弱者用这种方式回敬侮辱,也很常见。虽然动了肢体,可还没听说什么地方把这上升为暴力事件的。

  这样对比,不是说打“专家”耳光是对的,而是认为媒体上一些说法和有关部门的处理方式太过头、太失衡。首先,无论对这事本身持何种态度,都给了个“暴力事件”的定性。很具讽刺意味的是,我们这个社会暴戾之气弥漫,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的场景经常有、到处有,连大学教师也动不动上演全武行,权力纵容下的野蛮拆迁、追打小贩就更频繁,已经到了不把人打死打残不成新闻的地步。这里,特别要提到一个事件,即9•18那天发生在成都的城管打人事件:下午三点,纪念这个特殊日子的三声鸣笛刚响过,就有一群城管在省艺术职业学院旁的文具店野蛮“执法”(打引号,因为这个机构本身的合法性还在未定之中,遑论作为执法的适格主体),学院一教师劝阻无效后打110报警,在向110讲述经过时被城管打得头破血流,另一试图劝阻的教师也遭同样命运。教师退回校园,城管乘胜追击、长驱直入,结果在校园内跟围上来谴责他们的学生(该校学生以女生为主,且未成年人居多)开打。这一不折不扣的暴力事件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应该引起社会关注,可消息在网上曝出后,甚至涟漪未起。在无数此类事件频频发生且并不引起重视的社会氛围下,把一记耳光定性为“暴力事件”,给人失重感。而在处理上,象城管依仗公权制造货真价实的暴力事件,只要不出人命、没致人残疾,是不会被警方拘押的,比照这个现实,无锡警方对那位打耳光青年拘留15日和罚款1000元的双顶格处理,就很失衡。

  定性的失重和处理上的失衡耐人寻味。然而,不管怎样,无锡青年的确动用了肢体语言,说“暴力”,也不是不靠谱,再说,相对于年过七旬的阎崇年,他无论如何够不上肢体方面的弱者。不管什么缘由,打一个老人耳光,总是不对的。只是,失重的定性不由令人想到我们社会中常用的语词收缩术和放大术:用小字眼谈大事件,用大字眼说小事情。把掺毒说成污染,打死人说成肢体冲突诱发冠心病,这是小字眼谈大事件,目的当然是想通过模棱两可的说法稀释、淡化事件的严重性从而大事化小。大字眼说小事,把充其量相当于扔鸡蛋、扔西红柿水平的巴掌事件放大成暴力事件就很典型。

  

  二、妙用“言论自由”和“异端”

  

  据我看,打耳光(“掌掴”一说不过文雅一点)跟扔鸡蛋之类相似,羞辱的意味远甚于暴力。把一记耳光说成“暴力事件”,部分人多少有些不假思索。但某些评论,怎么看怎么象是倒着说。种种说法中,最有意思的是 “反对言论自由”说和“不容异端”说。比如,“这一掌打在阎崇年的脸上,实际打在言论自由的〈宪法〉上”;“阎崇年的遭遇还让我们看到了思想与言论自由之难”……

  真是这样吗?

  阎崇年在百家讲坛系列播讲《明亡清兴六十年》、《正说清朝十二帝》等。此讲坛可不是哪位学者只要成果丰硕就可以上的,更不是不同观点可以进行平等论争的地方。中央电视台的这个讲坛名曰“百家”,其实一言堂——至少在那些想要舆论“导向“的问题上是一言堂。阎崇年可以上去吹捧满清政权,为那个时代的杀戮和的文字狱辩护,但针锋相对的观点肯定跟这讲坛无缘,正如于丹可以在讲坛上把《论语》《庄子》讲成阿Q式的精神安慰术,可以错误百出,却不会让对《论语》《庄子》确有研究的学者在上这个讲坛指谬。

  阎崇年在百家讲坛一讲就几年,宣扬的一套跟近年爆满荧屏的辫子戏精神相通,都不遗余力颂扬满清王朝。不同的是,影视作品多了些戏说和胡编乱造,而阎崇年在学术包装下以“维护了社会稳定”为文字狱辩护,把剃发易服美化成民族文化的一种交流形式,还要中国人对满清十二帝(不明白他怎么数出了“十二帝”)抱有感恩之心,等等,较之影视剧,阎崇年有恃无恐地直接挑战人类文明的底线——掌掴之后,他对这些挑战文明底线的说法采取了不承认主义,但我从网友给出的连接找到了河南大河网对他的长篇综合介绍,介绍中,他那些说法一条不少,全可以找到。而这篇综合介绍出现在今年四月,于今已有半年,决非什么人现造出来栽赃他的。同样的说法,阎崇年近年接受其他媒体访谈时也反复表达过。

  阎崇年歌颂满清政权、为大屠杀和文字狱评功摆好,以这种言论侮辱和伤害当时受害的一方。在这方面,他的言论自由太充分了,无须谁去保护。反倒是维护受害民族尊严的言论因缺乏同样的平台和自由度而十分边缘。

  有感于学界、影视界吹捧满清王朝的无限自由,去年谈两会议案提案时,笔者曾写下一段评论:“近十几年最突出的文化现象是什么?是歌颂满清皇帝的影视节目走红,十个满清皇帝连同祖先一一发掘出来,制作成一席又一席满清文化大餐。而十皇帝中顺、康、雍、乾外加垂帘听政的西太后慈禧,更是从婴儿到老年,从爹妈后妃阿哥格格乃至家奴,从三宫六院到外面拈花惹草留一夜情……每一年龄段、每一次风流韵事、或者一些包衣奴才发迹史,都可以翻来覆去给弄出个几十集长剧——相比之下,倒是那位想通过改革使国家融入世界潮流的光绪有些受冷落。十数年来,文化禁令虽然时时下,可对满清朝情有独钟,给这类图书、剧目简直就像开通了绿色通道。这么得天独厚的创作环境,经影视界一批大腕编剧、导演不懈努力,外加一批文人学士妙笔生花、热情宣扬,满清时期深入人心,大有成为效仿榜样之势,它的影响从若干方面进入了许多人的潜意识”。

  在涉及满清王朝的问题上,主流媒体呈一边倒局面。我很赞成刘松萝先生评掌掴事件时表达的看法:“不断地为民族压迫辩解,并且不允许另一种声音出现,迟早要出问题的。”可以说,无锡青年的不当举动也是这种有强烈偏向性并纵容无良文人大放厥词的文化政策激出来的,说得不好听,也是以辫子戏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些戏不不就特别喜欢展示“掌嘴”场景?这类戏中,“掌嘴”说得很响亮、也演示得很响亮。

  在这样的现状下,一些反对阎崇年的说法但主张言论自由的人引用了伏尔泰名言:“我坚决反对你说的每一个字,但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段名言用在这里,令人哑然失笑。人家占据着主流媒体不停宣讲,拥有大得不成比例的话语权,受了一巴掌羞辱,话语权就升格到钢盔护驾的水平,哪里用得着你去“誓死捍卫”?

  因阎崇年被掌掴而想起异端权利,也甚为好笑。

  近一二十年的中国语境下,阎崇年很主流,否则决然上不了中央电视台,决然不可能在百家讲坛开讲,须知,中央电视台对思想言论的倾向性审查,肯定不是对奶粉的检测能比的,起码不可能免捡。有些维护“异端”权利的评论者也注意到了阎崇年很主流这个事实,所以作了点限制:“一位主流人物说了几句异端的话”(韩浩月《阎崇年遭袭与异端的权利》新京报)。然而,他那些话真的异端吗?这么多年的影视剧不就这个调子?中国影视审查之严,举世闻名,偏偏颂扬满清王朝的戏源源不断,不主流,行吗?而这地方对批判质疑的声音警惕性之高,简直神经兮兮,阎崇年却可以一个系列又一个系列讲个不休。这就证明,他的言论很符合主流意识形态,只不过说得更彻底,说出了这种意识形态想表达但又不便直说的话,或者认为可做不可说的(比如用文字狱——现代说法是以思想言论定罪——来“维护社会稳定”)。遭一个没什么话语权的青年掌掴,就想起异端的权利了?网上屏蔽、过滤“敏感词”,报刊枪毙“敏感文章”,怎么没见这些伸张阎崇年“异端权利”的论者出来伸张一下异端的权利?

  诚然,如一位教授说,“容忍荒谬容忍异端的程度,实际上是检验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试金石。”可是这位平时还挺明白的教授忽略了,第一,阎崇年引起许多人愤怒的说法跟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默契证明它们并不异端;第二,容忍荒谬不等于容忍侮辱、容忍挑战文明底线。没人否认阎崇年有权说错话、屁话、混帐话,但无权说伤害人的话。剃发易服是清政权以“留发不留头”的大屠杀来强制推行的,当阎崇年把这种用屠杀来消灭被征服民族在衣着外形上的文化记忆美化成民族文化交流形式时,他既侮辱了大屠杀的受害者,也践踏了最起码的人性标尺。这在言论很自由的国家,是要麻烦上身的,轻则道歉、辞职,重则蹲监狱。

  

  三、一巴掌打出来的反省

  

  事情已然被放大。放大也有放大的好处。起码,话语权极端不平衡的问题被推到了公众视野之下;异端、言论自由的问题也从遮蔽状态走到台面上——尽管以反向性的怪异方式出现;更直接的好处是,激起人们质疑自己置身其间的病态文化氛围和成王败寇的病态历史观。

  前一种病态,但凡有自尊的人早有不满。病态文化政策纵容着一批无良文人和艺人歌颂帝王、美化主奴关系,他们凭借话语霸权用这套东西喂食人的大脑,毒害人的精神,更使孩子从小就浸润在对帝王百般赞颂的精神氛围中。

  这批人在歌颂王朝、美化帝王的同时,强化了原本就灌注在历史教科书中的成王败寇历史观。有网友针阎崇年美化清军入关和其后的统治,提出:如果日本侵略得逞,是不是也得歌颂日本的“共荣”“共建”?这不是语言抬杠,而是一个发人深省的质疑,对成王败寇史观极具挑战性,完全不是用“历史不可假设”这样的断言可以打发掉和回避掉的,因为,日军曾占领我国大半国土达8年之久,而所谓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就是侵略者冠冕堂皇的借口。

  掌掴事件引发的争议把这些问题挑在了明处,可以成为一个推力,推动对历史真相的探究和反思。

  探究历史真相不是要清算谁,而是不要让历史成为按胜者要求编排的戏剧。对每一个民族来说,历史是一位伟大的老师,从它那里可以获得宝贵的智慧。但经过伪饰甚至伪造的历史,历史提供经验教训和保存智慧的功能也就丧失殆尽。历史也需要反省,不是只要成了史实就合理了,于是就只有歌颂的份。反省历史不是要挑起历史旧账,民族间的相互尊重是要建立勇于反省和诚实面对历史的基础上的,缺乏对历史的反省精神和诚实态度的民族,只会迷失在历史怪圈之中,而且也缺乏建立良好民族关系的智慧。象阎崇年们那样一味为满清政权辩护,实际上是在挑起民族矛盾。有人说他挨了民族主义一耳光,可是从他那些骇人听闻的言论看,他倒更是一个失去理性的极端民族主义者。

  现在,无锡青年已经为他的卤莽行为付出了代价。该是阎崇年为自己那些挑战文明底线、侮辱文字狱和大屠杀受害者的言论付代价了。我国对这类言论宽纵无边,但起码该道个歉吧?然而,却让阎崇年享受起了售个书保安林立且个个头戴钢盔的待遇。钢盔可是一种货真价实的暴力象征,在把掌掴当作暴力事件谴责之后拿此等场景作回应,实在很幽默。全世界怕找不出一个地方的文人售书有这般光景。现在不是有个中国版诺贝尔奖吗?要是增设一个另类创造力指数诺贝尔奖的话,可以考虑该场景的发明者。

  也许,钢盔护驾不一定是阎崇年的本意,但对于网友发出辩论挑战书,阎崇年以极端傲慢的学霸态度设置了三大门槛:一是清史专业,二是在清史研究领域上有学术专著,三是必须有参加国际学术讨论会的经历。说穿了是拒绝辩论,傲慢之下其实很露怯,同时也透出骨子里的庸俗和势利——面对网友发出辩论挑战,把什么专业、出版专著、参加过国际学术会议作为条件亮出来,无非是炫耀自己一应俱全。然而,中国有句老话:“英雄不问出身”。不是清史专业、没有出版这方面专著、没有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不等于相关问题上的见识就浅。学术从来就是在自由公开的辩论中进步的。任何领域,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民间也从来就藏龙卧虎。任何人只要有正常智力且具备理性的质疑探索精神,就可能对清史有独到见解,而且远比阎崇年这样把研究对象当崇拜对象的更能接近历史真相——老实说,以阎崇年这种对清王朝无限热爱的态度,去当个满清王朝发烧友比作研究更合适。

  不过,我相信无论阎崇年应不应战,网友已经发出的挑战都会成为一个新的推力,促使人们去关注如何对待历史的问题。

  末了,就这次掌掴引起轩然大波顺便提醒,其一,“给了谁谁谁一记响亮的耳光”也是我们若干著名外交辞令之一。其二,擅长拳脚功夫的城管无须报名无须考试就可以“打”进公务员系统。广州市三千城管一夜之间成公务员,已经为此开了先河;再有,前天成都城管又打人了……

  这种易“暴”的社会背景下,处理和讨论一记耳光的“暴力”,真要事事比照这个标准拘人,拘留所非爆满不可;比照这次的规模讨论“暴力事件”,不累死人才怪。

  

  2008-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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