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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德智:人既非一个“什么”也非一个“神”

  

  作为主体的人的问题,特别是作为主体的人的生成问题,既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问题,也是一个永远崭新的话题。说它古老,乃是因为人作为“未完成的动物”从其脱离动物界之日起,就不仅不能不作为主体的人而生存,而且在自己的生存实践活动中也不能不反思和进一步实现自己的主体性。说它崭新,乃是因为作为个体的人如果有朝一日丧失了自己对自己的“未完成”的意识,丧失了自己的生成性,他也就因此或是把自己对象化为“神”,或是因此而把自己对象化为禽兽。一个个人如此,一个社群,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情况亦复如此。因为一个群体或社团,一旦它丧失了自己当有的“未完成性”,它也就因此而迷失于“颓废的现在”(蒂利希语),失去任何生命力和发展的任何可能性,从而仅仅享有自己的“历史之维”,重新回到与动物无别的状态,重新回到动物界之中去。因此,人的主体性和作为主体的人的生成乃是一个人类永远不能不说也一定会永远说下去的话题。

  

  其实,人类也是始终在言说自己的主体性和作为主体的人的生成性的。如果说近现代哲学家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费尔巴哈的“我欲故我在”、尼采的“成为你自己”、海德格尔的“向死而在”和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言说的是作为主体的人和作为主体的人的生成性的话,那么,比较宗教学家缪勒笔下的古代雅利安人的“Mar”和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笔下的巴隆加人的“穆罕蒙巴(mhamba)”,[1]古希腊智者普罗塔哥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和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也就同样是在言说作为主体的人和作为主体的人的生成性的。只是他们言说了一些很可能连他们自己也并非完全清楚、完全自觉的东西。例如,在古代人学思想中,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应该说是最为著名的了。但是,我们究竟应当如何理解这句话的奥义呢?通常人们习惯于把其中“你自己”理解成一个现成的东西,理解成一个像“物”一样的“东西”,一个“什么”。这种看法理所当然地遭到了现当代哲学家的反对。他们说:人与物不同,他根本不是一个“什么”。而且,他们从强调人的个体性的角度或高度,进而根本反对抽象地使用“人”这个概念,从新拣起了中世纪基督宗教哲学家所强调和使用的“位格(persona)”概念,并且特别地突出和强调了单数第一人称“我”的地位;从而他们不仅用“谁”取代了传统说法中的“什么”,而且还进而用“我”取代了传统说法中的“人”。换言之,当代西方哲学家便用“我是谁”取代了古代和近代西方哲学家的“人是什么”这样一个提法。

  

  然而,“我是谁”这个提法也就真的无懈可击了吗?换言之,“我是谁”这个提法真的就适合于人或个体的人吗?我们知道,在《旧约圣经》的《出埃及记》中曾经运用过“我是谁”这样一种表达式。因为在那里,上帝耶和华是以“我是我所是(Ego sum, qui sum)”来称呼自己的“名字”的。[2]事实上,“我是谁”这样一个表达式所表达的无非是其本质和其存在是一回事的东西,而这样的东西从神学的观点看,也就不可能是别的,而只能是神。也就是说,这样的表达式是根本不适合于“人”的。因为人或作为此在的个人,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总是“被抛在世”的。既然如此,则他的本质和存在也就不可能是一回事。同样,人或作为“自为存在”的人,按照萨特的说法,总是“存在先于本质”。既然如此,则他的本质与他的存在也就同样不可能是一回事。而且,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才把人说成是“一堆无用的激情”。[3]但是,倘若我们从这样的立场再来反思一下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也许会感悟出另外一番趣味。当我们审视苏格拉底的这句话时,人们通常都只是把它仅仅理解成苏格拉底的话,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这句话最初并不出自苏格拉底之口,而是德尔斐庙门楣上的铭言。这就是说,“认识你自己”不是作为人的苏格拉底的语言,而是神的语言,是神向人说的用来告诫人的语言。在这种语境下,我们就会发现,德尔斐庙门楣上的这句铭言的用意显然在于告诫人,要人有“自知之明”。用我们中国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人呀!你们应该用镜子照照自己。”唯有神的存在与他的本质才是一回事,唯有神才能够是“我是我所是”。既然人和自然一样都只是神的创造物,那人也就不能攀比神,而要认识到自己的存在与本质不是一回事,自己的本质正在于“不是其所是”或“是其所不是”。

  

  如果不仅“人是什么”不适合于用来言说人,而且“我是谁”也不适合于用来用来言说人,那么,究竟怎样一种话语才能比较贴切地表述人呢?这就是尼采所反复强调的“成为你自己”。[4]“成为你自己”也就意味着你是一种“未完成”的生物,在现在你尚不是你自己,因此你只有在超越你自己的实践活动中才能成为你自己。也正因为如此,尼采反对康德“人是目的”的口号,强调人只是“一条绳索”、“一座桥梁”,“是一个跨越的过程和完成”。[5]换言之,人不是一种“现成”的东西,而只是一种“生成”的东西。离开了人的“生成性”,人就不复为人。尼采的这个思想后来在萨特那里找到了自己的思辨表达方式,这就是“存在先于本质”。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的意义不仅在于它强调了人的存在与人的本质的不一致性和非同一性,而且还在于它强调了人的“存在”与人的“本质”的时间关系或先后秩序,从而以一种明快的方式昭示了人的“本质”的“生成性”。而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讲“自为的存在被定义为是其所不是且不是其所是”,其真正想要表达的也正是尼采所说的“成为你自己”。[6]其实,即使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真正深究起来也内蕴有“成为你自己”的思想。因为尽管苏格拉底强调过“德性就是知识”,但是,苏格拉底讲“认识你自己”的目的显然并不仅仅在于对自己的“认识”,而是在于对自己的“改造”,用苏格拉底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人们在“认识自己”的基础上“照顾自己的灵魂”,“改进你的心灵”。他强调说:诚然,人既然生活在世,也就难免考虑自己的“人身或财产”,但是,人“首先并且主要地要注意到心灵的最大程度的改善”。[7]而“照顾自己的灵魂”或“改善自己的灵魂”也就是把神赋予我们的灵魂的善性或神性充分实现出来,也就是成为我们应当成为的人。因此,尼采的“成为你自己”不仅不与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相左,反而恰恰构成了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的最好不过的注脚。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把上下几千年的西方人学发展史理解成一部关于人的主体性和主体生成性的历史。而我们之所以著述《主体生成论:对“主体死亡论”之超越》也正是想把这个题目接着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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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参阅段德智:“论现代西方哲学的‘返老还童’:现代西方主体性哲学发展趋势研究”,《江海学刊》2001年第5期,第90-91页;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7页。

  

  [2] 参阅《旧约圣经•出埃及记》3:12-14。

  

  [3] 参阅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杜小真校,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第785页。

  

  [4] 参阅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余鸿荣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261页。

  

  [5] 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7页。

  

  [6] 萨特:《存在与虚无》,第26页。

  

  [7] 参阅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48-149页。

  

  

  (原载段德智:《主体生成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2月,“前言”之一,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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