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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世安:论老子道论的政治谋略意义

     一

   许多学者都曾经指出,老子之道的旨归,是要人回归自然。这可以说是比较取得一致意见的看法。这种看法,不论从《老子》文本的解读看,还是从老子思想对后来道家文化的影响看,都有坚实的根据。从文本理解看,《老子》书中的主要内容,如关于道的种种说法,关于“小国寡民”的原始村社生活,关于无为而治、民风淳厚的政治理想,关于否定感官欲求、理智活动,复归于婴儿的自然生活,等等,基本表达的意思,都是归向自然生活。从老子思想对后世的影响看,传统的士大夫阶级,一直到今天的知识分子,一说到老子的道或老庄之道,大体上都是理解为一种自然的生活。特别是理解为与社会功名等级系统相对立意义上的自然生活。这是漫长历史过程沉淀在“老庄”概念上的基本含义。

   老子之道归向自然的含义,基本无可怀疑,这里不多说了。下面着重说明的是,老子之道,还有一种政治谋略的意向。这种政治谋略意向,与前面说的回归自然意向,从有些地方看,好像是有一致之处,但是从更本质的方面看,是两种不同的精神旨趣。这是老子思想的一个重要问题,事实上也涉及到先秦道家发展脉络的问题。战国初年以后,老子思想不仅在江淮一带引出杨朱、列子、庄子一系的自然人生思想,而且向北发展,在齐国生根开花。齐国临淄在战国初年是各国的学术思想中心。《史记•孟荀列传》和《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中所提到齐国稷下头面学术人物,竟然泰半为道家。齐国道家的思想核心,即是道与政治功利的关系,用汉人的说法,就是“君人南面术”。可见老子的思想,其政治谋略的一面在先秦另有传人。而且这一“君人南面术”思想系统的发展,要比淮河流域的人生思想系统影响大。国内学者现在一般认为,齐国道家思想有黄老的特色,而齐国的黄老思想,又扩展到楚地。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的《黄老帛书》,还有战国末楚地的《鹖冠子》,皆可见楚地黄老思想盛行。[1]此外,老子思想还影响到孙子的兵学和韩非的法术思想,此皆是政治功利、政治谋略一系的思想。到战国末和西汉初,政治功利系统的道家,汇流为学术界主潮的黄老思想。以至汉人回过头谈道家谈老子道术,竟全在政治上着眼。列庄一系的道家,或是不提,[2]或是贬为非主流的“放者”之学。[3]

   前面我们说到,许多学者认为老子道的旨趣是回归自然,这是比较一致的意见。可是另一方面,从古到今,也有不少学者强调老子思想中的机谋性和政治功利性。战略至两汉,学者基本以黄老之学的路子看老子,[4]这就不必说了。就是魏晋以后,士人多以庄子学的眼光来看老子了,还是不断有人提出老子思想的机谋性和政治功利性。此类说法实是甚多。这里举一些代表性的例子。唐朝王真首次提出《老子》是一部兵书,他写《道德经用兵要义述》,说《老子》之书“未尝有一章不属意于兵也”。这话显然夸张,但用兵之道目的是在克敌制胜,若说《老子》许多章节寓克敌制胜之意,那是说得通的。故王真兵书说,历代皆有人赞同。南宋的朱熹,说常看到那时老子的画像,是一种守柔不争的气象,“笑嘻嘻地,便是个退步占便宜底人,虽未必肖他,然亦是他气象。”[5]这就是说,宋代一些画师,便是从机谋上理解老子,这可能是他们自己对《老子》的理解,更可能是受读书的士人对老子印象的影响。看朱熹的语气,显然也是视老子为机谋权变的人。清初王夫之写《庄子解》,谈到老、庄之间的差异,更是强调老子思想的机谋性。他说:

   (庄子之道)自立一宗,而与老子有异焉。老子知雄而守雌,知白而守黑,知者博大而守者卑弱,其意以空虚为物之所不能距,故宅于虚以待阴阳人事之挟实而来者,穷而自服;是以机而制天人者也。《阴符经》之说,盖出于此。以忘机为机,机尤险矣!

   又说:

   (庄子之学)其高过于老氏,而不启天下险恻之机,故申、韩、孙、吴皆不得窃,不至如老氏之流害于后世。

   这不仅认为老子思想主机谋,而且认为老子是阴谋家的祖宗了。近代以来,认为老子思想为阴谋术的人,也颇有一些,成为老子思想研究中一派有影响的见解。如章太炎、钱穆诸大家皆持此种看法。大体上,五四以后的现代学术研究,重视老子的政治功利和机谋权变,认为老子是站在统治者立场说话,替统治者出谋划策的,不在少数。甚至有的学者,明确驳斥老子为阴谋家之说,也同意老子的气质大不同于庄子。如陈鼓应就说:“世人虽以老庄并称,然而进入到他们的世界中,立刻就感受到老子的机警和庄子的豁达,形成鲜明的对比”。[6]作者用了“机警”这个含有褒义的词,但仍然承认了老子思想的机谋性。从古至今,这样多的人视老子为政治、军事斗争中的权谋大师,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老子》五千言中,一方面具有道的哲学理解,有回归自然的隐者情怀,以及在自然中更新人格的理想主义精神。另一方面,又具有替统治者(侯王、治国者)出谋划策的意向,大谈如何在政治、军事、人生斗争中隐蔽自己,保全自己,克敌制胜的谋略。所以我认为老子道论具有两重性的倾向。一方面,道是指向自然生活的;另一方面,道又是指向政治功利的。

     二

   《老子》书中的政治功利主义,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治国之道,二是克敌制胜的谋略。这两个方面在有一点上是一致的,即从自然的启示,学习如何能够更聪明,做事更有效。自然之道在这里表现为一种技巧性的示范,一种(政治人生的)技术准则而非价值准则。但是这两个方面又有不同侧重,与道家“黄老刑名之术”的两派大致相应。

   先说治国之道。《老子》中把道落实为治国方略的说法颇不少。第五十九章:“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根深固柢,长生久视之道。”第六十一章:“大国者,下流也,天下之牝也。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为其静也,故宜为下也。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于大国……”

   《老子》中谈治国之术的章节还有不少。较重要的还有:第三十章、第三十七章、第六十章、第六十二章、第六十五章、第六十六章、第七十九章,等等。这种治国之术思想,我们为什么说它是政治功利主义,与回归自然的旨趣不同呢?最重要的区别在于:回归自然之道的思想,基于对现实社会及其文化价值系统的否定,在价值论上是彻底怀疑的,同时又是理想主义的,在社会立场上,则是坚持边缘化的。而上述政治道术思想,对现实社会的批评是技术性的和策略性的,在价值观上是与现行价值原则(特别是政治功利的价值)妥协的,在社会立场上则明显地不甘居于边缘,试图介入主流社会。从回归自然之道的理想之境来说,其实政治问题应该已被取消,应该已没有什么谈论现实政治的余地。因为现实政治的基本含义就是在一个较大的规模上,以权力体系组织社会生活。老子著名的“小国寡民”理想,就表达了对这种政治意图的根本否定。[7]在“小国寡民”社会中,把许多人组织起来的器械,较大规模社会中必要的交通工具,征战工具,都弃置不用。人民生活在小规模村社之中,村与村之间亦不交往。这样的社会,当然根本否定了政治的必要。“小国寡民”理想,与老子自然之道思想的主要旨趣是相通的。而老子的政治道术思想,则与此“小国寡民”理想有实质性的区别。

   老子政治道术思想,首先肯定了君主权力体制和国家政治制度这个大前提。尽管老子没有明说,但他关心的问题表明了这一点。在谈论政治道术的有关章节里,老子关心的问题是君主如何更好地管理和操纵国家,而不是生存困境的反省和人格自新。尽管在这些章节里老子也强调“无为”,但这是说一种高明的技巧,其中包含许多治理国家的具体技术性想法。“无为”有时是指尊重历史积累而成的既定制度,主张在制度上不轻易改动造作,最好应循旧制。如第三十二章所谓“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就是这层意思。有时是指顺民之欲应时之俗,如第六十六章所谓:“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大体是这层意思。有时又是指深藏若虚,不露锋芒,在内政或外交上均可立于不败。如第五十九章所谓:“莫知其极,可以有国,……可以长久”,第六十一章所谓“牝恒以静胜牡,……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就是讲这层意思。正是这一政治技术层面的大量议论,使不少现代学者认定老子思想的核心是治国之道。老子这个人,是为了统治者提供策略咨询的人。[8]

   无为政治包含的具体技术性原则,在老子这儿说得较为模糊,是一些萌芽状态的思想。这些萌芽思想,后来在齐国的道家思想家那儿,演变为系统的理论。其中特别是关于尊重历史积累而成的习俗制度,不轻易造作的想法,被推演为《管子》四篇所谓“因应之道”。[9]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是先秦道家在政治思想上的伟大创造。这一思想的核心是认为人的智力有限,在政治上不能过于自负,随心所欲。(这当然是从老子道论中引申的思想)应当谨慎地尊重固有制度,民俗风尚。社会历史变化的内涵非常深奥,非心智之力可以全面把握。(心智之力总是偏于某一局部问题)但这种变化会有形迹可寻,政治家的责任就是循其形迹,因时而建制。[10]“因应之道”思想深刻影响了战国法家思想,也影响了战国时新政治体制的建构过程。最近有学者提出:战国至秦汉帝国制度的建构,汇聚了许多因素,如(1)以郡县制控制广大地域,代替封建制采邑制。(2)以全面法典化的社会控制广大人群,代替原来只适应狭小人群的礼制。(3)以科层化的文官制度为管理阶层,代替世卿世禄制。这些因素从政治技术层面看,都是很“现代”的创设。而道家思想以及受道家影响的名法阴阳诸家,与这个中国古代的“现代化”运动关系最为密切。[11]我也同意道家政治思想对战国秦汉社会发展的影响,过去被低估了,现在应当重新研究探讨这个问题。这是本文题义之外的问题,在这里提及,是想说明老子政治道术思想中关于制度问题的技术策略层面的考虑,虽然模糊简略,却含义甚深,开出战国秦汉道家法术政治一派。

     三

再说一下老子思想中的谋略。“谋略”是一个中性的词,并不含有贬意。但是这个词的基本意思,是指克敌制胜的智谋策略。也就是说,它的应用范围,是人与人斗争的大舞台。《老子》中许多章节使人感到,作者确实是有心探讨人与人斗争这个大舞台上的制胜之道。如第三十六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第七十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这些说法,按王夫之、章太炎、钱穆等人的理解,直是阴谋欺诈,不止是一般的谋略了。平心而论,说老子谋略之道阴谋欺诈,有些过于激切。所谓阴谋欺诈,在习惯用法上都是指存心不良的人,暗以诡谲之计施害于人,而谋己之利。老子谈谋略之道,则大体看出没有施害于人的不良存心。他只是谈一种从自然启示得来的以静制动、以宾御主、以柔克刚的方法。这种方法本身在道德上无可指责,它属于一种可以普遍运用的智慧,特别是在政治上和兵事上可以运用的智慧。老子谈谋略之道,以论政事兵事为多。其对战国西汉思想界的影响,也以政治家(含法家)兵家为主。政治与兵事皆有敌手,属人生搏斗的舞台,所以老子谋略之道,处处暗含如何制人而不为人所制之意。这容易被理解为有不良存心。特别是与庄子那样纯然浪漫,不含机谋的人比,容易显出不良存心。王夫之关于老子机心险恻的感概就是由此而来。但实事求是地看,老子以自然之道论政论兵,初衷是教人一种机警稳当和退守的御敌自保方法。确实没有必致敌于死地的险恻,没有玩弄对手于股掌之上的阴忍。这从老子论兵尤其看得出来。按说兵事最为凶险,谈兵的人也最易滋生暴虐不仁,视杀敌为快意乐事的心肠。但是老子论兵,则强调兵事不祥,用兵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用兵当然要力争取胜,但取胜有度,达到预期结果就可以了,切不可以恣意扩展战事。而且即使胜利了,

也要心存悲悯,“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12]老子论兵的思想,直接影响后来孙子论兵。孙武为大军事家,却丝毫没有嗜战呈强的心情,反复告诫战事凶险,多杀伤不祥,两国相争,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我觉得,中国古代人论兵,以老子一句“战胜,以丧礼处之”最为深刻。这一种希望以平和克制凶戾的心情,与儒家是相通的。孔子曾说,审案断狱,问明情由,罪犯伏法,审判官应当“哀矜而勿喜”。此话中所含的深意,与老子战胜服丧礼之说有一致之处。所以说,从基本精神气质而论,把老子谋略之道归为阴谋欺诈,不是十分妥当。

   但是老子谋略之道,毕竟启示了一种以退为进的胜人之术。不论老子本意如何,此种胜人术在实施中难免变本加厉。战国兵家法家孙吴申韩诸位,受老子启发,在战阵上和政治角逐场上运用此种技术,确实颇有阴谋家气息。孙吴申韩谋略术的主旨,是强调不暴露己方的实力意图。自己躲在暗处,让敌方处于明处,而且还要故意表示己方的弱点,以鼓舞敌方骄气。此种谋略术用于战阵,好像还不失为一种好的战术原则;用于政治,则颇觉阴险。所以孙吴申韩虽说谋略之术同源于老子,讲究以虚御实,但孙吴与申韩还不同。前者阴谋气息少而后者阴谋气息重。申韩之中,又以韩非最突出。申韩都是君本位立场的人,喜欢给国君出谋划策,建议国君在群臣面前喜怒不形于色,不表露态度,让群臣始终莫测高深。这种方法,一方面是为实施法制,另一方面,是把人际关系,理解为一种冰冷阴险的利害关系,除了相互算计没有别的。申不害著作多已不传,[13]不知其在替君主出阴谋主义方面有多少高论,韩非著作俱在,这方面的言论甚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韩非有《解老》、《喻老》两篇,祖述老子之道。其中《喻老》是以许多阴谋致胜的小故事解释老子文句。老子被后世一些人视为阴谋术鼻祖,实在是韩非的大手笔在里面发挥了关键作用。

   概而言之,老子思想的政治功利主义包括治国之道和谋略之道这两层。这两层思想本意都在于介入政治,积极用世,颇不同于自然之道的批判文明和价值重建思想。这两层思想,在战国诸子学中皆有传人,形成很大影响的学术传统。以至后人有时会从这种学术传统反观老子,把老子视为政治思想家或是权谋家。

     四

   老子道论表现出两种不同的精神取向,这其实是现在研究老子思想最麻烦最难解释的一件事。这两种精神取向,一种是以隐者的态度为本源,以否定现实政治、社会规范、文化传统为核心,以理想的自然之道重建人生和人类准则为指向。另一种是以策士、谋臣、政论家、战略家的态度为基准,以介入政治、社会斗争,“以道佐人主”为核心,以提示致胜策略为指向。后一种意义的自然之道,不是哲学反省之道,而是谋略之道。它不是否定现实价值,指引人自新,而是暗中接纳现实价值(特别是政治功利价值),指引人取巧取胜。老子之道的这两种精神取向,或者说两重性特征,我觉得是有些费解的。因为二者彼此矛盾,很难理解为什么同一个人,会同时有这两种价值取向。

   过去有的学者,注意到老子思想中有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但又认为这两种价值取向在老子思想中本是协调一致的,只是到老子的后学传人那儿,才分立为两种取向不同的理论。清代魏源著《老子本意》,前有《论老子》一篇,写道:

   解老自韩非下千百家,老子不复生,谁定之?彼皆执一言而阂诸五千言者也。……(老子)无为之道,必自无欲始也。诸子不能无欲,而第慕其无为,于是阴静坚忍,适以深其机而济其欲。庄周无欲矣,而不知其用之柔也。列子致柔矣,而不知无之不离乎有也。故庄列离用以为体,而体非其体。申韩鬼谷范蠡,离体以为用,而用非其用。则盍返其本矣。……

   从这一段话可以断定,魏源其实已意识到老子思想有两种相异的倾向,即体与用之间的差异。但他只说老子以后体用分为两种系统,一为庄列的离用以为体,一为申韩鬼谷范蠡的离体以为用,而不说老子有此差异,说老子是体用一致的。他的体用一致观,实际上是以西汉黄老学为本,也就是说,认为老子思想与西汉黄老思想是大体一致的。以这样的眼光看老子,当然可以认为老子思想体用一致,并无矛盾。但事实上,在西汉黄老思想中,所谓“体”的问题已被大大弱化了。如果不注意老子思想有一层旨在价值重建的本体论学说,当然可以说老子思想并无矛盾。但这样的看法,却不能解决老子思想的问题。直到今天,有些研究者还是认为老子思想协调一致,并无矛盾。他们有的就是像魏源这样,干脆不重视老子思想中的自然本体论。有的反过来,不重视老子思想中的政治谋略。还有的学者,这两方面都注意了,却不认为有矛盾。好像在他们看来,老子谈到许多不同的问题,如自然本体论问题,小国寡民问题,政治谋略问题,克敌制胜问题,是很自然的事。一位古代哲人,同时关心这许多不同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奇怪。所以我们看到一些谈论老子思想的著作文章,喜欢把老子思想分成若干块块,诸如哲学本体论、政治思想、辩证法(老子的谋略思想往往在这个名义下谈)等等,然后一一叙来,并不认为其中有矛盾。

   关于老子思想的矛盾,三四十年代有一些学者注意到了。但是那个时代的老子研究,大多数学者都赞成《老子》一书晚出,晚至战国末期或西汉前期,除胡适等少数人坚持《老子》书早出的传统说法外,晚出说几乎成了定论。由于认定《老子》晚出,该书中思想系统的混杂就有了很好解释的理由。原来《老子》是综合战国各家之说,故不免有矛盾之处。如顾颉刚1932年写的长文《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成书年代》,结论认为:“《老子》中所包涵的学说甚复杂,自杨朱的贵生,宋钘的非斗,老聃的柔弱(那时许多人认为老聃和《老子》一书作者不是同一人),关尹的清虚,慎到庄周的弃知去己,战国末年的重农愚民思想,以及儿良的兵家言,都有。”[14]刘节1942年发表《老子考》一文,注意到了本文方才说的那个自然本体与政治谋略之间的矛盾。他引老子“小国寡民”、“见素报朴,少私寡欲”、“常使民无知无欲”等语,说明老子是“隐君子”。并且老子“也希望他的同伴都是‘愚而朴,少私寡欲’的良民”。但刘节接着就指出:老子思想中还有“大弄手段的,以智治国的办法”,与“小国寡民”的见解是大相矛盾的。 [15]可是他觉得这个矛盾可以从探讨老子思想渊源入手解释。这个解决矛盾的办法就是以《老子》书晚出一说为根据。刘节自己是认为“老子五千言,在西汉文、景之间才出现”。他探讨老子思想渊源所得的结论是,原来老子的许多说法,都是杨朱派贵生重己思想的引申和扩充。《吕氏春秋》中有杨朱派一句名言:“道之真以持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刘节认为这三句话放到老子思想里很相近。这样一来,老子思想一方面“隐君子”,另一方面又大弄政治手段的矛盾就可以解释了,原来是源自杨朱派以道体持身以末技治国的思想。

   《老子》晚出之说,自1973年长沙出土西汉初年《老子》帛书甲乙本以及其它道家文献以来,经学者多年研究,已基本被推翻。现在一般认为,《老子》至少出于战国早期。三四十年代的研究,把《老子》思想中的矛盾视作战国思想的遗传,肯定是不能成立了。《老子》中的语言思想是与战国诸子的一些语言思想有一致之处,但那不是因为《老子》承袭各家,而是恰好相反,是各家承袭了老子。[16]老子思想的内在矛盾性,至今学术界未有很好的解释。甚至最近以来,论者已不大注意这个问题。但这显然是老子思想中一个重要问题,如果忽略不问,那么对老子思想的任何解释,都是不彻底的。解读古代思想文本,有一个简单明快的方法,也可说是一个基本要求,就是透过文字,追问作者的目的是什么,他想要说明什么问题。孟子曾说,读诗之法当“以意逆志”。[17]司马迁说,他读孔子书,能“想见其为人”[18],说的都是这个读书的道理。我们以这样“逆志”的方法来读《老子》,就觉得作者之“志”委实朦胧不清,作者之“为人”更是模糊难解。一个那样彻底清算主流文化的人,怎么又会向权势进言呢?反过来看,那样深怀机谋的人,又怎么会从本体上论证生命的自新呢?所以我一直觉得,《老子》虽只有五千言,却最难读懂。这主要不是因为哲理深奥。《庄子》在哲理上比《老子》深,但庄子思想比老子思想好懂。《老子》之难懂,主要就是在这两种精神倾向的矛盾。

   本文作者尚不知应如何解释这个矛盾。本文只是郑重提出这一近年在老子研究中被忽视的事实:老子思想中含有两种精神倾向,一种是隐者的,一种是谋士的。这两种倾向,看似具有一致性,但其实是相互歧异。以研究思想史最实用的办法,也是最基本的要求,来问《老子》五千言的作者到底想解决什么问题,这种歧异性便会很明白,我们会看到,他想解决两个不同的问题,而对这两种问题发生兴趣的人,从常理说应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就像庄周和韩非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一样。老子思想的这种矛盾现象,应当是老子研究中引起重视的问题。老子思想的这两种倾向,导致了后来道家分为人生(隐者)哲学派和政治谋略派两大类属。这是先秦道家思想的基本分野。

   注释:

   [1]参见陈鼓应:《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8页。

   [2]如司马谈《论六家要旨》。

   [3]班固:《汉书•艺文志》。

   [4]如韩非《解老》、《喻老》,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之类。

   [5]《朱子语类》卷一二五。

   [6]陈鼓应:《老庄新论》,第109页。

   [7]第八十章:“小国寡民,使十百人之器勿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按:“使十百人之器勿用”一句,是根据马王堆帛书甲本改。王弼本原作“使有什佰之器而勿用”。帛书本的说法毫无疑问更合上下文意且更通透。“十百人之器”指十百人合用的大器械。

   [8]最近还有学者从“史官文化”的角度探讨老子思想,认为“侯王中心的思考方式”,乃是史官作侯王顾问参谋的传统特征。见王博:“老子思维方式的史官特色”,《道家这化研究》第四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9]《管子》四篇即《心术上》、《心术下》、《白心》、《内业》,郭沫若最早提出来是稷下黄老派的作品。见《十批判书》“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这一看法已基本得到学术界认同。近年来研究又有深入,学者力图辨明四篇作者具体为谁。如裘锡圭认为《心术上》和《白心》两篇是“道法家”慎(到)、田(骈)派的作品。(《中国哲学》第二辑)

   [10]《管子•心术上》:“纷乎其若乱,静之而自治。强不能遍立,智不能尽谋。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当谓之圣人”。“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应也者,以其为之人者也。执其名,务其所以成,此应之道也。”《管子•白心篇》:“建常无有,以静为宗,以时为宝,以政为仪,利则能久。……上之随天,其次随人。人不倡不和,天不始不随”。“是以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之,物至而名之,正名自治,奇名自废。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不可常居也,不可废舍也,随变以断事也,知时以为变也”。

   [11]李零:“道家与中国古代的‘现代化’——重读先秦诸子提纲”,《道家文化研究》第十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12]《老子》第三十一章。以上概述,综合《老子》第三十章、第三十一章两章。

   [13]《汉书•艺文志》著录《申子》六篇,早已亡佚,只《群书治要》留有申子的《大体》一篇,也只寥寥数语,外加一些零星资料。

   [14]见《古史辨》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16页。

   [15]见刘节《古史考存》,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83页。

   [16]徐复观曾将《老子》与《庄子》、《荀子》、《吕氏春秋》、《韩非子》、《战国策》等逐一对照,发现《老子》书中语为各书所引用,认为战国中期以后,老子已成为最流行的学说。见《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台湾东海大学,1963年。

   [17]《孟子•万章上》。

   [18]《史记•孔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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