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近十年中国国学热的兴起,不止大陆新儒家和新道家出现,就连一直在传统被边缘化的墨家也有了新时代的倡议者,不过其知名度的打响,还是以近几个月港台新儒家与大陆新儒家的争论为契机。
2014年12月,牟宗三先生的弟子李明辉教授在上海复旦大学演讲后,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直指不认同中国新儒家要建构政治儒学的做法,此话一出,随即引起了几位中国新儒家为文反驳。
新儒家两派风波未息,新墨家可以说是逢时登场,一个月之后,香港儒艺青年文化协会便邀请了三位新墨家的代表人物:黄蕉风、顾如、南方在野展开对谈,尔后编录而出的文稿,题为〈该新墨家登场了:当代新墨家如何看待大陆新儒家〉。
纵观这篇长达6万字以上的对谈录,可以发现如同中国近年兴起拥护国学的思潮,新墨家亦是以传统为旗号,内容是传统经典的「微言大义」,背后动机是要自别于西方文化的影响,欲建立一个「中国性的话语体系」。可想而知的,带有如此强烈民族情感的动机,衍生出来的思辨,难免显得有些不切实际。
访谈中,新墨家是以对新儒家的批判作为登场的台阶。其批评一如外界熟知的老调,也就是要建构新儒学,不得不依靠政权,设计出来的宪政体制必定是强人所难,惟恐有神权政治色彩。
墨家更重视公共讨论
批了一顿后,新墨家正式粉墨登场,他们指出,墨家的兼爱和尚同精神,比起儒家,更重视法律形式和公共讨论。这个说法,倒是极富创新的再诠释,因为查照《墨子》这部经典,会发现墨家其实带有极明显的极权主义色彩,而在新墨家的诠释里,墨家却是最与自由主义契近的,他们甚至断言,墨家是在现代唯一不需要转化的传统学说。
让我们先回顾《墨子》是如何说的,才好明白新墨家是作了什么新诠释。
在〈尚同上第十一〉里,墨子说原始时代「人异义」,于是相互争斗,连亲人也不例外,在此战争状态带来的恐惧下,人们终于「夫明呼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而后天子便选任三公、诸侯、乡长、里长。
有了政治上的统一,便可进行「尚同义」了,墨子举出的方法是:「闻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个中操作是由基层层层报告。在乡下,人们见到乡长有做不好的事,便告诉乡长,乡长改过后便能与百姓一样知道什么是好事坏事;尔后反过来,乡长又要教育百姓,用赏罚手段教育百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由此「乡长唯能壹同乡之义,是以乡治也」。
以此方法复制,百姓不只告诉乡长,也告诉诸侯,也告诉天子,反过来天子与诸侯又教育百姓,由此便能「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
要如何「壹同天下之义」,只从文字上来看,统治者与百姓要像一对不断磨合相互学习包容的恋人,「你告诉我哪里错,我就改,我觉得哪里不好,也要告诉你,而你也要改」,这种关系甚至要达到有话就说,毫不隐瞒的地步才可以。墨子曰「见淫辟不以告者,其罪亦犹淫辟者也」。
然而,如果想象此尚同理想施于实际中,很可能是走向极权主义,其中的最大问题是统治者怎么会与百姓像要相互理解的恋人般?在墨子的理想里,尚同的起点是百姓对统治者的申诉,而终点是统治者对百姓的赏罚,墨子对人性的认知,又是相当实际的,他直接道出政治的产生是基于人性对他者的恐惧,而不是人性的博爱。
那可想而知的是,最后必定导向统治者利用本身权力来控制人们的思想,才能达到同天下之义。如果真要利用人民的力量来教育统治者,察诸历史,倒是有个颇值参考的案例,那就是文化大革命,那无疑是最彻底的极权。
在新墨家的解释里,就不强调这古典尚同的过程,而是强调人民立君这一理想,由此提出墨家是主张选举制的,并端出四种选举主张。一是选举的标准要「兼君」,即选出来的统治者要能兼爱天下之人;一是候选的人数要差额选举,墨子提出「设以为二君」让民众选择的主张;一是选举的程序要有竞选制;一是选举的主体要是广大的民众。
尚同精神形成开放社会
此外,他们甚至提出所谓的「尚同」,是一种公共讨论的过程,并指出墨子强调的「三表法」,就是强调人们判断事物要尊重传统、尊重民意、尊重实践,如此就能形成「开放社会」。
以上就是新墨家最重要的政治主张。我猜读者或许会问:「这难道不是常识吗?」难道他们所批评的新儒家,反对选举制和公共讨论?既然是常识,新墨家提出的主张,到底有何意义?
要知道,中国国学热的背后愿望,本质上是要追求民族的自信心而非信仰。新墨家固然有论述到,墨子的尚天精神,放在现代,就是要自我灵性与超越上帝的对话,然而此「超越上帝」为何内容,新墨家也说不出具体详细的形象来,他们倒是援用大量基督教话语来阐释。
如果国学热牵扯到政治主张,其实本质上都是因于对一党专制现状的反应,他们想要以传统为护身符来提出改革主张,其实说穿了,既想要模仿西方的民主制,但又要以传统经典为出处。也就因此,他们的主张,与其说是从经典来再创新,倒不如说是拿经典当挡箭牌。
固然,新墨家能拿《墨子》里的一段来诠释墨子是主张民主制,然而墨子所论述得最为详细的政治产生过程,却不能讳言是有极权主义色彩的,如果新墨家真要建立一套适用于现代的话语体系,就必须处理这一问题。否则读者不得不提出质疑,即便按墨家的理想建立民主制和提倡公共讨论,但在人人同义的压力底下,难道就不会走向极权吗?
如果是再创新,对于经典的整理工作是不可或缺的,而在整理的过程中,必须再诠释与重批判两相交替才能整理出新的思想来。可惜的是,中国的新国学思潮里,这一过程尚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