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儒学的宗教性成为学界讨论的一项热门话题。
虽然还没就此最后定论,一个准宗教性的现象却在悄然兴起。
因为当代儒学终于也迎来了自己的原教旨主义。
与其说是一个由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具体组成的严格教派,不如说是某种体现在一些学者思想观念之中的精神偏爱?
其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几乎缺失学术批判的精神,全然充满狂热崇信的意念。
——当然只是针对孔孟儒学而言。
因此,凡是孔孟朱王说过的,凡是尧舜文武行过的,都要坚决拥护、无限忠于。
甚至,越是那些陈旧消极的东西,辩护起来越是热情积极。
于是,小人女子为难养也的名言,便突然放射出为政以德、尊重妇女的灿烂。
于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教条,便转而跃升到净化风俗、限制淫欲的崇高。
于是,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的秤砣,便重新划出了忠臣之人与乱臣之兽的界河。
几乎可以说孔孟朱王原本就是永无谬误的宗座教皇。
其实恰恰失去了王朱孟孔还曾具有的自我批判勇气。
当然有时候也抽冷子来点儿猛烈而激情的自我批判。
可惜总是首先指向传统儒学中那些优秀积极的内涵。
在任人唯亲的习俗惯例受到情不自禁的热烈肯定的时候,尊贤使能的美好理想却反而出现了十分严重的不少问题。
在父子相隐、窃负而逃成为大孝之至的美德典范的时候,恻隐仁爱的普遍原则倒居然变成了庸俗小人的可鄙乡愿。
在上智下愚始终不移成为傲视群氓的座右铭的时候,满街都是圣人的一视同仁则被斥之为贤与不肖一人一票的一刀切大锅饭。
好像孔孟朱王那些真诚为民众着想的心声,才恰恰是务必彻底除去的肉刺眼钉。
至于现代文明鼓吹的观念原理,更是一堆不可闻的臭狗屎。
什么科学技术?没有这些工具理性的奇技淫巧,千百年来中国的政治家们也没见谁死于脑瘤、光过屁股。
什么普遍人权?想当年我们只有父权君权,不也照样潇潇洒洒地绵延了几千年!
什么法律正义?怎赶得上窃负而逃的父慈子孝、封之有庳的兄友弟悌有情有谊?
什么人人平等?现而今只有哥儿几个才是有道德、有智慧、有品位、有高才、不肯与庸愚为伍的儒家精英。
什么自由民主?我们最缅怀的就是既伟大又慈祥的商汤文武这些君父。
什么历史进步?今天还能生活在尧舜的年代,那才叫人生最大的幸福。
倘若再加上辜老先生的上街吐痰就是精神文明,原教旨的儒家交响曲便可以奏出时代的最强音。
可惜:
还是坐在空调房间。
还是摆弄电脑键盘。
还是挂着教授头衔。
还是享有现代人权。
所以,说起话来未免心中有些发虚。
所以,撰起文来可能缺少一点底气。
于是,情绪化的不顾事实、不讲逻辑、偷换概念、强词夺理,便成为战无不胜的思想武器,哪怕总是由此达到自相矛盾、张冠李戴的崇高境界也在所不惜,甚至还常常因此自鸣得意,深感自己真了不起。
我是原教旨我怕谁?
让人纳闷的只是:如此这般还敢宣称上智下愚坚定不移,充满自信地以为自己铁定了可以在精英行列中永远站稳脚跟,尤其在合理等级的智商方面必然地高出他人一等。
难道就不担心没失足便已成千古恨,自己再也拿不到据说只有上智之辈才能享有的那张票根?
到了理屈词穷的山穷水尽,还有人兽之辨的柳暗花明。
只要把对方打发到无父无君的非洲大草原,咱而不再们就可以大获全胜、鸣金收兵,不仅回营、而且回团。
杀伤力虽然谈不上有多大规模,可至少能造成精神上的一些恐怖。
君不见:当年大日本皇军挥舞洋刀举行杀头竞赛的时候,十年动乱中某些人把批斗对象煮熟吃掉的时候,不也是认为只有自己才是堂堂正正的人、因此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对待猪猡野兽?
倘若只是为了弄点稿费混个职称长些名气占块地盘在已经的精英中再进一步出人头地,这样原教旨一下倒也显得颇为惬意。
不过却在那里满怀真诚地公然宣布:所有这些都仅仅是为了能在今天让儒家传统一直延续下去。
如此糊弄广大“庸愚”,或许只会把儒家送上被唾弃的死路。
当代儒学原教旨主义的最终胜利 = 两千五百年儒家传统的永远坟墓。
我们是否应该恭候并且祝贺这种最终胜利?
怕只怕胜不了——即便历史从此不再进步。
(原文作于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