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生命儒学,是指将儒家价值理念贯穿在活生生的个体生命存在中的儒学。生命儒学关心个体生命当下的实存感受,关心个体生命对天道性理的冥符透悟,关心自然生命的超拔提升学为圣人,故生命儒学是实存之学、体道之学、成圣之学,亦即古人所谓心性之学、良知之学,而不是关于存在的概念思辩之学。当代新儒学用西方的康德哲学和黑格尔哲学来改造儒学,虽然初衷是想存续儒学的慧命,希望儒学能够回应西方文化的挑战,但结果则是把活生生的个体存在体道成圣之学变成了一种僵化的编织存在概念体系的西式哲学形上学。这种新儒家的哲学形上学穷极概念思辩与体系建构之能事,丝毫不逊于西方形上学哲学家,但这种儒学形上学却离儒家所追求的活生生的心性存在十万八千里!这种儒学形上学不仅不能使人进入其生命存在,反而会用概念体系阻碍人走向其生命存在之路。职是之故,我们可以套用一句克尔凯郭尔的话:当代新儒家建构了心性的大厦,自己却住在心性的茅屋里。
生命儒学创立于孔子,确立于思孟,成熟于濂溪明道,集大成于阳明先生。故儒家的生命儒学即是以阳明学为代表的良知心学。当代新儒学在中国儒学传统中进行判教时确实能把握儒学的学脉,判陆王为正宗,朱子为歧出。但在创立自己的儒学体系时,却走到了反面,以"良知坎陷说"建立了心性的概念思辩体系,远离了儒学的实存体认传统,故从儒学发展的大传统来看,虽然我们也可以说当代新儒学是一种儒学,但却是一种歧出的儒学,此"歧"乃"歧"在西方文化上,即以西方文化中的思辩形上学作为中国儒学的"钢骨"(解释架构),从而消解中国儒学的"自性"(生命体认之学),最后把儒学变为一种西方式的哲学形上学。故当代新儒学之"新"非源自本源之"新""乃"歧出"之"新"也。
儒学传统广大悉备,除生命儒学传统外,还有政治儒学传统。儒学不只关心个体生命,更关心家国政治。因为在儒学看来,个体生命与家国政治虽然有区别,但也有关联;如果在一个不利于个体生命成德成圣的政治环境中,儒家心性之学所追求的生命价值与道德理想是很难实现的,至少要受到许多压抑与委屈。这就是孔子强调必须先克己复礼(改变政治)然后才能天下归仁(实现生命价值)的原因。因此,孔子晚年作《春秋》当新王,以《春秋》为治世的王纲大法,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以《春秋》作为政治的大宪章、基本法。汉之公羊家承传、弘扬并发展了孔子的政治儒学,形成了中国心性儒学以外的政治儒学传统。按照公羊学的说法,孔子作《春秋》为万世法,即谓政治儒学所确立的义理法则适用于人类历史的所有时期。不仅过去的历史要遵循《春秋》义法,现在、将来的历史也要遵循《春秋》义法。这一政治儒学传统有其固有的解经系统与义理系统,与心性儒学的解经系统与义理系统不同,能够解决心性情学不能解决的诸多政治问题,如改制立法、制礼作乐以及政治秩序三重合法性基础等问题。政治儒学追求的是王道政治、礼乐政治、无为政治以及其它建立在《五经》义理基础上的政治,这些政治作为政治儒学追求的理想有其永恒的价值,不会因为历史的变化而过时。政治儒学所确立的政治形态及其追求的政治理想是建立中国式政治制度的基础,如果改变了政治儒学所确立的政治形态及其政治理想就是"以夷变夏",就是丧失了中国人必须以中国文化为本位来建立中国新文化的根本原则。
由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当代新儒学存在着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以心性儒学作为儒学的全体,忽视了儒学传统中非常重要的政治儒学,当代新儒家一谈到儒学,似乎只有以《易传》、《论》、《孟》、《学》、《庸》为代表的儒学,而没有以《春秋》、《礼》为代表的儒学。二是当代新儒学在回应现代政治的挑战时只从心性儒学中吸取资源,而不从政治儒学中吸取资源,甚至贬抑政治儒学,使国人不知道儒学传统中有政治儒学存在,从而不知道用政治儒学回应现代政治的挑战。三是把"良知坎陷"的目标确立为西方的政治形态--民主,进而把民主作为儒学追求的政治模式与理想,而不能本着传统政治儒学所固有的智慧与义理提出具有儒家文化特色的政治发展构想。
夫如是,导致了三个方面的后果:一、将《春秋》与《礼》为代表的政治儒学逐出传统儒学之外,自小儒学传统,使儒学缺乏足够的资源来回应西方政治文化的挑战。二、用心性儒学来回应西方政治文化的挑战(尽管是变相的心性儒学),而心性儒学中又缺少足够的政治智慧与资源,故当代新儒学在谈到政治时就自然而然地倾向西方的政治形态,似乎当今世界上除了民主外再无其它政治形态,更不可能按照非西方的儒学传统建立起具有儒家文化特色的政治形态。三、当代新儒学以"良知坎陷"来解决当今中国的政治发展问题,而"良知坎陷"的结果则是"民主"。"民主"毫无疑问是属于西方文化范畴的政治形态,故当代新儒学建立在"良知坎陷"上的"儒学开出民主说"实际上是一种变相西化论,即以西方文化作为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具体落实到政治上,即以西方的政治形态--民主--作为中国政治的发展方向。职是之故,为了全面地理解儒学,弘扬儒学中的政治智慧,落实儒学中的政治理念,就必须回到政治儒学,确立政治儒学在儒学传统中的地位和价值。只有这样,才能全面地继承儒学的传统,使儒学拥有足够的资源来回应西方政治形态的挑战。
中国儒学的学术传统是"学在民间、道在山林"。此传统创立于孔于杏坛设教,洙泗讲学;继承于汉儒独抱遗经,私传家学;发扬于宋明儒书院讲道,山中论学。故儒学的真生命必须扎根于民间,儒学的真价值必须体现于民间。自古以来,儒学的真生命与真价值均由儒者以民间个人身份来延续、承担,如此才能保证儒学的学术独立与思想自由,才能保证儒学不被意识形态化,堕落为专制极权的工具,不被统治者一己之目的所扭曲、篡改与利用,从而才能真正保证儒学按其固有的义理来治世转世,来实现儒学的义理与价值。故学术独立与思想自由是民间儒学的根本特征,也是儒学不被权力腐败异化的生命线。古德曰"道之藩篱",其此之谓也。儒学是民间儒学,还意味着儒学与主流意识形态和流行思潮保持着一定距离。"学在民间",即意味着"学"不在官府;"道在山林",即意味着"道"不在都市。儒学在民间树立起天道性理的义理价值即意味着儒学对主流意识形态之僵化变质与流行思潮之乖谬错悖进行拨正批判,通过此拨正批判向天下昭示"道"在此而不在彼,从而证明民间儒学才是真正守道、护道、弘道、行道之格学。故民间儒学开私学、办书院、抱遗经、立家法体现出之学术独立与思想自由正是为了保证儒家"道统"之独立与尊严,确保儒家"道统"高于"政统"而不被"政统"所僭越与篡夺。此外,民间儒学还意味着儒学存在于活生生的民间生活中,而不存在于学院高墙中。儒学必须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相结合,其义理价值变为中国人的日常行为,儒学才有生存的土壤,才会勃发出旺盛的生命力。如果儒学只存在于学院内的课室、研究所和各种研讨会中,或只存在于论文、专著和各种资料中,那儒学就是一种生活之外无生命力的东西,不会具有旺盛的生机与活力,最后儒学的复兴再盛将不可能。故依民间儒学,儒学必须具有"草根性"与"生活性",不能将儒学变为学院中高高在上的知识体系与死学问,更不能将儒学变为与生活无关的客观研究对象,使儒学沦为解剖西汉古尸般的所谓古代哲学史研究。
儒学是宗教儒学,即谓儒学通过个体信仰与社会教化的方式为人们提供了心灵终极关怀的途径与生命安顿归依的形式。作为个体的人,通过信仰儒家所揭示的天道性理可以实现心灵的终极关怀,儒家所说的天道、天理、天命、性体、心体、良知、至善都是生命信仰的终极目标与超越价值;所谓尊天道、存天理、知天命、依性体、见心体、致良知、止至善都是实现生命的终极目标与超越价值。作为社会群体,通过自上而下的熏习教化可以安顿其有限的自然生命,克服其世俗生命的无意义与无价值。儒家认为百姓日用而不知,很难在生命自觉的层面上体认天道性理,故可以通过礼乐教化与神道设教的形式赋予世俗生活超越性与神圣性,使芸芸众生能够在世俗生活中安顿心身,归依性命。如通过郊礼,可以把人的世俗世界与天的神圣世界打通,使人的现实生活获得天的超越价值的安立,从而使人的有限幻灭的世俗世界获得神圣的意义与永恒的价值(因为天是万物之本,人类世界依于天而有)。又如通过祭礼,将个体当下的生命与祖先遥远的生命联通,使个体短暂的生命融入祖先长久的生命而获得永恒的生命意义与价值(此为祭祖之礼);再如通过祭圣贤之礼,将个体形下的自然生命与圣贤超越的神圣生命联通,使无意义自然生命获得超越神圣的意义与价值。此外,儒家所说的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孝,而是宗教意义上的孝。因为儒家所说的"孝"通过"礼"的形式在空间上将人与天(形下与形上)联通,在时间上将过、现、未三世联通,故通过这种"孝"可以便人的生命达到超越与永恒(上达于天为超越,贯穿三世为永恒)。复次,公羊家的三世说也具有宗教的性质,因三世说中的太平世为人类历史提供了未来的希望,凡提供希望的学说都具有宗教的性质。此理甚繁,兹不具述。总之,儒学是一种宗教儒学,即意味着不能把儒学看作一种只讲道德伦理的儒学,或只讲政治的儒学;更不能把儒学看作一种只讲哲学的儒学,因为儒学与西方哲学有很大的差别,不能等而同之,更不能用西方哲学的概念系统与解释架构消解儒学的自性,使儒学沦为西方哲学的附庸,不再成其为儒学。
五、结语
儒学广大悉备,我所理解的儒学除上述生命儒学、政治儒学、民间儒学、宗教儒学外,还有礼乐儒学、批判儒学、实践儒学等形态,恐繁不再述。儒学的形态因儒学所要解决的问题不同而有所不同,这是儒学不同的治世功能所致,是非常自然的事,不能用形上学家因果体用的线性思维方式来理解,更不能用宋儒狭隘的道统观来理解。儒学内部的形态不同,导致儒学的流派不同,这只是儒学的治世功能不同,正好互补,就象不同的中药治不同的病一样,没有理由相互攻讦排斥,更没有理由惟我独尊。因当世对儒学的误解甚多,特就上述四个部分简要提出我对儒学的看法,而未及详论深论,不妥之处,乞就正于同道方家。
蒋庆撰于深圳之布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