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时代的改革开放是建立在对毛泽东时代的思想反思和实践矫正的基础之上。从高度抽象的社会精神与人们实践的关系来看,毛泽东所推行的社会主义实践是高扬共产主义理想目标的神圣性事业,而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虽然从来没有放弃共产主义理想目标的话语体系,但是在推进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通过对市场经济手段的历史选择和以工业化为核心的现代化目标的实践,整个中国社会的世俗化进程以及由此带来的世俗化特征日益彰显。在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城市则是经济体制的市场化改革,其结果是个体从国家生活和社会生活回归于个人生活,个体的人生目标从共产主义的宏大诉求回归到现实的家庭与个人生活,精神崇高被物质欲望所解构,社会本位的思维逻辑日益被市场化所推动的资本逻辑所替代。
换言之,以共产主义为终极目标的人生信仰在社会运转中失去了最终动力的功能,中国社会亟须新的时代精神。本文藉由勾勒毛泽东时代至今政治/社会文化的演变,旨在对邓时代的世俗化社会展开历史性反思,从而为当代中国人的精神重建提供一个镜鉴。
毛泽东时代的精神世界
毛泽东时代社会经济运行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注重对中国人的灵魂的塑造,甚至将其视为党和政府的首要任务。具体而言,毛泽东时代的革命是步步深入的,从生产资料所有制形式,到生产组织形式,再到人的思想内容——其关键是人们对私有财产的态度,可以看出,毛泽东试图以人们对私有观念的根除来实现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最终保障。毛泽东力图为其政治理念确立精神根基,即全国人民对社会主义的认同,从而达到全中国人的精神的高度统一。中国传统社会也曾实现过儒家思想的“大一统”,但其社会结构是离散的,即每一个个体的决策都服从于自己的内在法度,按照个体的“良心”法则,以“推己及人”的理路来决策,这种社会结构必然是一盘散沙,而毛泽东对社会秩序建构的最终目标是实现中国人精神的统一,也就是不仅要实现国家制度层面上的强制性统一,而且要实现全国人民精神层面上的统一。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毛泽东完成了这个使命,实现了这个宏伟目标,这是其功绩所在。
为了实现对中国人的灵魂改造,毛泽东树立了两块牌子,其中之一是“大寨精神”,有学者总结道:
三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周恩来总理介绍了大寨的先进事迹,认为大寨“是一个依靠人民公社集体力量,自力更生进行农业建设、发展农业生产的先进典型”,并用准确凝练、通俗易懂的言语对大寨精神作了进一步总结和概括,指出:“大寨大队所坚持的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都是值得大大提倡的。” [1]
1964年8月26日,《山西日报》发表题为《大寨精神的伟大力量》的社论,对大寨精神的概括同样“突出了‘阶级斗争’,指出,大寨精神就是坚持阶级斗争,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的革命精神,就是自力更生、奋发图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科学精神,就是坚持试验、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一句话,大寨精神就是时代精神,是被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五亿农民伟大精神面貌的缩影”。[2]
“雷锋精神”则是另一种灵魂深处闹革命的典型。1963年毛泽东亲笔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就是号召人们要学习雷锋同志热爱党热爱人民,舍己为公、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学习雷锋同志立足本职岗位,在平凡的工作中创造出不平凡业绩的‘螺丝钉精神’”;“学习雷锋同志苦干实干不计报酬、争作贡献的艰苦奋斗精神”。[2] 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就是公有制和计划经济,公有制需要人们根除私有财产观念,以无私的观念来建设一个新公有制社会,其历史活动是自由、自觉的活动,这种实践活动恰好是每个人的自我实现。另外,学习雷锋所强调的“螺丝钉精神”,也使人在社会活动中确立了个体价值,即个人安分于某一社会角色,但每一个体都对自己的角色有着充分的理解,都从社会整体中获取自我的价值,并且对这一角色充满认同,因为这种理解是建立在对社会主义事业总体的理解基础之上的,个体的努力甚至牺牲因为整体的意义而产生意义。毛泽东为中国人民确立了共产主义奋斗目标,并且为了这个目标实现了人的思想与现实,生活世界与理想世界的合一,于是,毛泽东时代,中国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世界,是一个神圣的世界。
毛泽东意义上的神圣世界,虽然实现了精神秩序与社会秩序的高度统一,但是却有违经济发展的规律,致使中国经济发展不尽如人意,不仅没有实现现代化发展的预期目标,甚至连温饱问题也没有解决。改革开放引入的市场机制并不是对社会主义原则的否定,而是在坚持社会主义制度的前提之下,通过市场的作用促进经济发展。经过几十年的实践,中国的现代化建设成就斐然,取得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地位。这说明,改革开放是中国发展的历史必由之路,这种选择是历史的必然,但是,一个意外的后果是,市场经济体制机制的整体作用,在促进了经济发展的同时,对建立在计划经济基础上的精神秩序也起到了全面解构的作用。在这种整体意义被解构之后,个体不必再作为社会有机体的组成部分而存在,而是被纳入了资本逻辑中,并与原有的社会整体相脱离,个体不仅不可能从整体中确立自己在社会整体之中的意义,而且个体的活动就是对自我的否定。
资本逻辑发展的极端后果是,毛泽东倾心打造的精神秩序与社会秩序合一的生活世界不复存在,很多人尤其是一大批年轻人,在资本的逻辑中盲目的随波逐流,精神无所皈依。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社会精神状况。新中国成立之后,毛泽东摈弃了传统中国人的信仰,并成功地以毛泽东思想占领了中国人的精神领域,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被毛泽东所否定掉的传统信仰没有恢复,毛泽东思想又面临着被解构的命运。正像尼采杀死上帝,复活了人性一样,改革开放宣告着毛泽东思想的去神圣化,复活了中国人的人性,凸显了中国人的“人的价值”。尼采曾讲:“上帝死了”[4],并高呼“正是我,是我——杀死了上帝”。[5]上帝必死,因为“上帝看见一切,上帝也看见了人类——这个上帝必定要死去!人类不能容忍这样一个证人——活着!”[6]换言之,现代人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居高临下的监督者,他们要活出自我,其意欲的世界是人性的世界,“连宗教也依然是那种对美的欲求的结果(或者能够经受之):最后的结论或许是——要把握人的绝对丑陋,没有上帝、理性等等的此在(Dasein)”[7]。这种对人的天然本质的充分肯定古已有之,在古希腊哲学中就给予其充分肯定,这也是文艺复兴名号来源的根由之一。[8]
在尼采那里,上帝死了,大写的人站了起来,尼采把活生生的人还给了人自己;在市场经济时代,毛泽东思想的去神圣化却是不争的事实。市场经济打开了人欲这个潘多拉魔盒,复活了人,当然也就扼杀了建立在计划经济基础之上的神圣生活世界的生命性,从此,不仅老百姓恢复了人性,毛泽东本人也被还原为一个普通的人,被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社会精神的意义上,与其说毛泽东成功地消灭了财产私有,倒不如说他成功地消灭了人们对私有财产的欲望。与此相适应,在毛泽东时代之后的社会里,与其说市场经济结束了中国以共产主义信仰为特征的整个精神世界,倒不如说市场经济释放出了人性,催生了人的无限的欲望。
改革开放与资本逻辑的兴起
对私有财产占有的欲望成为改革开放与经济发展的原动力,这也使得个体成为精于算计的个人,或者说是理性经济人,但在整个社会来讲,精于算计的个人并不能结成一个理性的社会,而是每个个体的行动都以自我为目的,从而把社会变成一个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场。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有着清晰的描述,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写道:
竞争最充分地反映了流行在现代市民社会中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这个战争,这个为了活命、为了生存、为了一切而进行的战争,因而必然也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不仅在社会各个阶级之间进行,而且也在这些阶级的各个成员之间进行;一个人挡着另一个人的路,因而每一个人都力图挤掉其余的人并占有他们的位置。[9]
马克思则揭示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的本质即“剥削”:
这样就自然得出一个结论来:社会战争,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已经在这里公开宣告开始。正如好心肠的施蒂纳所说的,每一个人都把别人仅仅看做可以利用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在剥削别人,结果强者把弱者踏在脚下,一小撮强者即资本家握有一切,而大批弱者即穷人却只能勉强活命。[10]
这场“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的根源就是一个“私”字,正如马克思所说:“利己主义的个人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竞争最充分地反映了流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11]资本主义条件下,这场战争导致人与人的全面异化。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分析极其深刻,但主要限于经济学层面上,至少在这里,忽略了经济学背后的精神因素。也许有学者会讲,他们早年已经解决了经济学背后的哲学问题,这里可以放开手脚直接从经济视角切入社会问题。这种说法非常勉强。事实上,西方社会在经济运动背后是深度的宗教理念的精神支撑,宗教是资本主义文明和秩序的维护者。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改革开放过程中民众的思想信念从禁锢走向迷失,其对共产主义的信仰转变为对金钱的信仰,但正如某些论者所提出的,在金钱面前,“人的生命的价值被贬低了,人的生命的享受和乐趣丧失了。本来是人创造的、人用来为自己服务的金钱,现在反而倒转过来,成了人的主宰”。[12]
市场经济既是对资本逻辑的承认,也是其兴起的催化剂,因为有市场经济制度保驾护航,资本逻辑渗透进人们生活的各个领域,各个角落,各个层面,并成为他们的生活原则,所有事物都被标上了价格,套用尼采对一切价值的断言——“现在我们称之为文化、教育、文明的一切,终有一天必将站在公正的审判官酒神面前”,[13]在资本逻辑的驱使下,“我们称之为文化、教育、文明的一切,现在都站在了公正的审判官货币面前”接受裁决,以上论断在现实社会中的表现就是小市民生存维艰,权力极度腐败,以及利益集团盛行。
应当看到,西方宗教引导下的市场经济与中国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下的市场经济存在根本不同,其一,当前中国的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但无论社会形态如何不同,市场经济的本质是相同的,即“要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14]这种共同性决定了东西方的市场经济建设必然遭遇相同的困境;其二,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相伴随的宗教信念,与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有根本不同。西方的宗教信念根植于市民社会,这一过程在西方社会的政治解放中已经完成,在某种意义上,西方的现代文明奠定在政治从宗教中解放出来这一前提上;与之不同的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信仰是国家意识形态,是一种政治信仰,这种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在毛泽东时代深入人心,但在改革开放之后,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成为单一的政治意识形态,对民众丧失了说服力,同时又没有另一种信仰及时填补民众精神世界的缺位。由此,普通民众的精神世界与国家意识形态相分离成为当今社会的根本问题,二者之间的紧张与裂痕难以弥合。
试举一例,改革开放语境下的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其话语表达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其实质和核心是“分田到户”,这种改革理念与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农民革命意识是高度契合的。在革命年代,农民的积极参与源于其思维深层中对土地占有的原始欲望,农民与土地的天然感情又成为农村改革的基本土壤。在邓小平对社会主义本质的规定中,其理论结构的整体意蕴,也迎合了这种文化主张。邓小平讲,“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
最终达到共同富裕”,[15]但共同富裕没有超越农民战争的主张,或者是沿着农民战争的主张更进了一步,其在社会主义的精神本质层面,没有提出根本的规定。
历史事实证明,邓小平给了个体解放的物质支撑,却并未给予个体解放的精神寄托。改革开放的三十多年,是个体向个体利益回归的三十多年,[16]也是资本逻辑盛行的三十年。
客观地说,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也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指引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中国现代化的广度和深度逐渐可与世界发达国家相比肩。但是,与毛泽东思想相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确有不足,毛泽东思想的最深层次是自然科学和辩证法,其中间层次是人的解放,最低层次是军事理论与社会主义建设思想,而整个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只是针对新时期的社会主义建设展开的,它没有触及马克思主义的核心——人的解放问题,当然就更没有触及到自然科学层次。邓小平只是在方法论上讨论过科学与技术,“我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17],也就是说,毛泽东思想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所解决的问题是不同的,毛泽东思想首先解决的是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其次才是如何革命和如何建设的问题,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就是有关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以及建设怎样的社会主义的问题,其内涵是不同的。
二者的差异之所以如此悬殊,根本原因并不是毛泽东思想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远为深刻,而是因为二者所面对的时代问题各异。毛泽东时代的首要问题是证明马克思主义的合法性,从而让中国人建立对马克思主义的认同,而在邓小平时代,马克思主义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已经上升为国家意识形态,这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新时代继承了毛泽东时代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因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所关注的就是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问题,与毛泽东思想的结构当然不相同。如此看来,以毛泽东思想的标准来测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也是不合适的。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在马克思主义全部理论体系当中的位置与毛泽东思想相比也是不同的,应当说,毛泽东思想的结构跟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狭义的马克思主义,专指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创立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结构是有相同之处的,马克思主义是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之上的科学理论,其中间层次是人的解放理论,而最低层次则是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由此看来,毛泽东思想理论体系的结构跟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结构有相似性,可以说,毛泽东思想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则是在毛泽东思想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二者共同组成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整体,这在历次党的代表大会已经讲得很清楚,习近平同志指出:“改革开放前后两个历史时期本质上都是党领导人民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探索,不能相互否定”[18],其中就包含这层意思。
概言之,毛泽东思想的目的是确立人的信仰,而邓小平理论则致力于建设社会主义。在此基础上展开的前后两个三十年当然大相径庭,各有不同特征,即毛泽东时代是神圣的世界,而邓小平时代则是世俗的世界。应当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是对毛泽东思想的坚持和发展,而毛泽东思想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基础和指导思想。由此看来,毛泽东思想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在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所处的位置是不同的,这里也不是讲二者因为位置不同就有高下之分,而是说,它们分别针对不同的问题,阐明了不同的马克思主义理论。
中共十六大之后,胡锦涛试图从理论上探索马克思主义的深层次问题,就是前面所讲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中间层次,他提出以人为本,来建立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中间结构。其实,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基础上,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有两个向度:一是结合时代特征提出建设社会主义的新理论,这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共产党发展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方向;二是沿着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逻辑结构向前追溯,“以人为本”的提出就是一种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中向前追溯的结果,然而,这一理论没有上升到人的解放层次来理解,并且在实际工作中被庸俗化地解读为工作方法,因而没能支撑起科学发展观的信仰层次,科学发展观仍然仅只是社会主义建设理论,中国人的精神信仰问题依旧没能得到解决。
邓小平晚年最大的遗憾是教育,这里的“教育”实则是个人信仰的迷失。教育是信仰的教育,教育仅仅是手段和途径,信仰才是教育的最终指引。然而,邓小平时代根本没有进行价值信仰设计,人们如何信仰?教育的教科书是什么?邓小平始终没有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共产主义信仰问题成了无人顾及的真空地带,资本逻辑又日益摧毁着毛泽东时代建立起来的信仰基础,三十多年过去了,信仰问题的社会效应就突然显现出来了。
资本逻辑的社会效应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逻辑本应该是以经济逻辑为基础的经济、社会、文化各种逻辑的耦合过程,当然,这个过程的每一个阶段不可能是各种逻辑的齐头并进式的发展,在某一个阶段突出某一个方面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反观历史,其中精神逻辑建构的缺失,实在是太严重了。这种历史背景恐怕正是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为总书记的党中央将“四个全面”作为国家重大发展战略的根本原因。
以城市建设为例,在传统社会中,几乎所有的城市建筑都具有象征意义,在实现城市服务功能的同时,都会体现某种文化传承。计划经济时期,城市发展缓慢,除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各种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建筑和设施,被视作“封资修”而遭到破坏,整体性地摧毁作为城市文化象征的建筑设施的行为还是不多见的,直至改革开放后资本逻辑的兴起。正是在这种逻辑的引导下,才出现了中国城市发展的大跃进。从沿海发达的城市到遥远的边疆小城,都无视地域文化和国家文化的规律,不断地摧毁最具核心竞争力的传统文化元素,快速地由开发商的利益和政府的政绩所主导,建起了没有文化意义的所谓现代化城市。就连离祖国首都北京万里之遥的喀什,也在当地政府主导下、在援疆力量的强力推动下,模仿马来西亚首都的双子座大楼,辅以某些少数民族文化符号,建起了号称西安以西最高的双子座大厦。
在毛泽东时代,理性的逻辑是真理--世界--国家--民族--自我,而在毛泽东时代之后,这一逻辑发生了调转:自我--民族--国家--世界--真理,是从自我出发来建构世界的,其所建构起来的是存在主义的解释框架。从世界出发,其逻辑结论必然是立足于全人类,服务于全人类,所以,解放全人类是毛泽东的主题,“马克思说:无产阶级要解放自己,就要解放整个人类”。 [19]在毛泽东思想的框架中,国家问题、民族问题、个人问题都转换为人类问题,所以民族问题与个人问题消失了。
众所周知,毛泽东时代几乎不存在民族问题,这才有了邓小平的如下论断:“我们的民族政策是正确的,是真正的民族平等。我们十分注意照顾少数民族的利益。中国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没有大的民族纠纷。”[20]因为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命运系于国家命运之中,不计较个人利益,当然就不会使个人与民族问题成为“问题”。鲁迅先生曾在《且介亭杂文集》中说:“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但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只有世界的,才是民族的,正如费孝通所指出的那样,“人们常说,‘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是不错的;反过来说,只有世界的,才是民族的,才能使这个民族的文化长盛不衰,也很有道理”。[21]
换言之,毛泽东讲的是先世界而后个人,是国际歌,“英特纳雄耐尔(International)就一定要实现”,是“只有世界的,才是民族的”;邓小平讲的是个人而后世界,“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其逻辑是从中国走向世界的逻辑,是国家在强大后走向世界,他强调:“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第三世界的发展中国家,没有民族自尊心,不珍惜自己民族的独立,国家是立不起来的。”[22]在毛泽东那里,世界主义才是马克思主义,但邓小平时代,在挖掘列宁关于“帝国主义链条中最薄弱的一环”实现革命的理论环节时,中国社会形态的独特性和个别性得到凸显,而遮蔽了马克思主义普遍性本意。
资本逻辑所支配的时代是一个极度平面化的时代,人们不再追求生命背后的意义,生活本身成了终极目的,消费主义盛行,手机、互联网将这个时代变成信息时代,每个人都处于信息的包围之中,人们不再是努力获取信息,而是处在信息的不断冲击下,人们可以获得即时性信息,并且随时可以“亲临”现场,但这种信息化所带来的却是自我遗忘。
历代中央领导集体,都希望统一全国人民的思想,凝聚民心,以推动中国的现代化建设。邓小平强调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并突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地位。江泽民也反复要求要注重文化建设。胡锦涛提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制定八荣八耻的“社会主义荣辱观”,但直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提出,中国人始终没有找到凝聚信仰的基点。在没有信仰的时代,国人只能怀旧,时至今日,仍然有很多人自发地为毛泽东塑像就体现了毛泽东的影响力量。但现实中,老百姓为毛泽东塑像,把对毛泽东思想的信仰变成了偶像崇拜。河南一地农民塑毛泽东像,[23]但借用黑格尔的一句话说,“这些塑像没有达到艺术的尊严,绝不代表崇高的精神,只是令人讨厌的偶像”。[24]为毛泽东塑像与对毛泽东思想的信仰是绝对不同的两个概念,毛泽东思想是真理,这种真理没有外在的偶像,中国人擅长于以偶像崇拜取代对真理的信仰,其后果只能是对真理的反叛。
历朝历代,中国人都曾为孔子塑像,这里的根本问题在于孔子只是圣人而不是神,如果孔子变成神,成为死去的神,那么儒家思想就具有了绝对性,因为最高的法则只能来自于神性,正如诗人荷尔德林在《人,诗意地栖居》中写道:“大地之上可有尺规?绝无。”
但孔子是凡人,最多只是圣人,孔子死了,孔子在世时所向往的“满街都是圣人”的憧憬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作为“神”的孔子也不可能再生,尽管世世代代都有冒充圣人的猥琐者现身,自称是孔子“再临”,但孔子永远也不会是“神”的孔子了。
【注释】
[1][2]李静萍:《农业学大寨运动史》,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73页。
[3]周溯源:《毛泽东评点古今人物修订版》(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14页。
[4]尼采:《上帝死了》,戚仁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
[5][6][7][8]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孙周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7页。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59页。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04页。
[11]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会:《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人性、异化、人道主义》,清华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页。
[12]田丁:《尼采和他的超人哲学》,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75页。
[13]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86页。
[14]习近平:《在中国科学院第十七次院士大会、中国工程院第十二次院士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7页。
[15]《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3页。
[16]有学者指认,改革开放是总体性社会瓦解的三十年,但这种认识只是看到了改革开放的外在形式,而没有挖掘其内在的精神本质的运动过程。
[17]《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7页。
[18]习近平:《改革开放前后两个时期不能相互否定》,载《人民日报》2013年11月8日。
[19]《毛泽东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91页。
[20]《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62页。
[21]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组织编选:《费孝通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9页。
[22]《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31页。
[23]2015年河南省通许县一村庄的地头,当地村民集资建造了一座几十米高的毛主席像,十分引人注目。据介绍,这座毛主席像由几名企业家投资建造,其中村里一部分人捐款数万元,设计高度为36.6米,总造价近300万元。1月8日已被当地政府拆除。
[24]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23页。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16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