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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日云:对左派与右派概念的多维分析

  

  秦晖老师在学术和思想领域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二十年来,面对国内一些重大问题和思想界对一些复杂问题的争论,我们总能看到秦晖老师独到的有创见的分析。他的研究范围非常广泛,从经济、政治、历史到思想文化,一个问题只要受到他的关注,哪怕在他兴趣的边缘,他所贡献的成果都是不可替代的。他的视角总是与众不同,常语出惊人,令人印象深刻。他的思想有很强的穿透力,一个看似十分混乱没有头绪的问题,在秦晖老师理性的解剖刀下,就立刻条分缕析、一览无余,常令人感叹:他的分析如此的入木三分,令人有醍醐灌顶之感。

  我很高兴看到这部《共同的底线》问世。书的内容很丰富,这里,我想就书的题目所表示的问题,也就是主义之争、左右之争和秦老师所说的“共同底线”的问题,谈一些我个人微不足道的想法。

  “左”“右”概念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表达,人们以一种表示空间方位的术语,来表达在政治斗争中不同势力、立场或态度的分化,表达在思想界的分化与斗争中,不同意识形态与价值观念的分布和相互关系,也就是用左和右的简单概念,来形象化地标示出政治和思想的谱系。这样一种表达非常有用,所以在世界范围内,二百多年来,大家就一直延用了下来。但这两个术语并没有固定的内容,也不特指某类人。二百年前法国大革命时候的左右派和今天的左右派,虽然有某种继承性,但它的内容和主体都在变。随着时代的发展,两派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原来的左派可能变成右派右派可能成为左派。但左右派却一直存在。中国今天的左右派概念也是相对而言的,假如说,我党如果有决心有能力把以贺卫方为代表的右派解决了,那左派又会分化出右派。同样,如果出现什么环境或条件的变化,左派不存在了,右派里面也会再分化出左派左派右派又会在新的基地上展开竞争。左与右的区分,在内涵上具有相对性,其实质是一种功能性的分化。

  就我看到的而言,无论对西方还是中国,秦晖老师分析的焦点都是经济问题,其主线是对经济学界争论的回应。他采用的是一个水平的轴线,即在经济问题上出现的左派右派之争。但是,如果用这样一个水平轴线分析当代西方社会,就有些不够了。

  自70年代以后,一些西方学者发现,西方社会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传统上以一个水平的轴线来区分左派右派、极左极右、中左中右的做法,已经不适用于西方社会。在这个水平轴线之外又出现了一个垂直的轴线。这方面研究的先驱和代表,就是密西根大学的英格尔哈特教授。他在70年代初就声称,西方文化正在发生重大的转变,就是由物质主义(Materialist)价值观向后物质主义(Postmaterialism)价值观的转变,后来他又称为由“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价值观的转变。从那之后,他和其他许多学者的研究都证实了这个转变的存在。著名的“欧洲晴雨表项目”(the Euro-Braometers),自1970年开始,定期调查欧洲人价值观念的变化。后来又有著名的“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从1981—82年开始,将这个调查扩展到世界上数十个国家,跟踪人们价值观念的变化。这些调查都证明,这个转变是存在的。以住经济匮乏的时代,人们最关注经济收入和经济安全,但经过战后数十年的经济繁荣和福利国家政策,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开始从生存价值观转向幸福价值观,即其优先价值不再是经济问题,而是生活质量问题,是文化与精神层面的问题。

  传统的西方左右派之分的焦点是经济问题,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国家对经济生活的干预、物质财富的分配等,围绕着这些问题产生了阶级的分化、阶级的竞争。党派之争背后是经济利益、阶级利益。但是,新趋势出现了,一种新的两极分化的轴线出现了,这是纵向的、垂直的轴线,它的焦点是文化问题和生活质量问题。原来的经济问题仍然存在,但西方社会原来主要是一条水平的轴线分割了社会,现在是两条线了,增加了纵向的垂直轴线。现在分析西方社会分化,分析类似选举这样的问题,需要同时考虑这两条线,将两条线综合起来。

  价值观念的变化,带来西方政治议题的变化。由于越来越多的人成为后物质主义者、后现代主义者,他们的价值取向变了,其关注的社会问题也发生了变化。在这些新议题上,又发生了新的分化与冲突,出现了新的意义上的左派右派。在战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是在经济安全、物质生活有保证的条件下长大的,在福利国家的呵护下长大的。如今,经济增长的边际效益在递减,就是说,在人均收入达到三、四万美元这个水平上之后,再增加一万美元对他的意义没有原来那样大了,而生活的其他的内容显得越来越重要。同时,福利国家、国家干预,都达到或接近达到一个扩张的极限。当政府支出超过了国内生产总值的55%的时候,它进一步扩张的空间已经很小了。于是,在这方面的争论也远不如50--80年代那样激烈了。

  新的价值取向或优先价值的变化,亦即后物质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出现,带来了新的政治议题,像环境问题、种族(欧洲是新移民)问题、妇女权利和地位问题、性别角色与性道德([离婚、同性恋和婚外性行为等)问题、个人自由和个人生活(堕胎、单亲家庭、抚养孩子、宗教态度)问题、公众参与(公共领域、企业、NGO)问题、战争与和平问题等。围绕新的政治议题产生了新的政治分化的轴线,即以文化问题和生活质量问题为基础的轴线,这是与传统的水平轴线相交的纵向轴线。由价值观念的分化,产生了新的政治分野,出现了新政治(new politics),新政党。与此同时,传统的阶级投票(social class voting)也衰落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按经济地位投票,而按其价值观投票。

  这样,我们就不能再用一个水平的轴线来区分左右了。西方出现了新的左派,其载体或者主体发生了变化。过去左派的社会基础主要是劳动人民、工人阶级。现在,虽然大量的蓝领工人还是左派,但中产阶级越来越多地加入了左派的行列。这是出于他的价值观念,而不是经济地位。出于后物质主义或后现代主义价值观产生的政策上的要求,大多属左翼的,但钟情这种左翼政策的,许多是中产阶级。因为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出现的基本条件是解决了物质匮乏,不存在衣食之忧,从而产生更高层面的精神性、文化性的需求。这主要是中产阶级。

  今天西方的左派右派的划分,其实是由两个轴线综合起来度量的。按水平轴线,即经济轴线,有传统的左派右派,现在恐怕应该再加上纵向轴线,也许可以称南北派或上下派。比如在法国,分布在水平轴线上的是,自左至右:共产党—社会党---UDF—RPR;纵向轴线上的是,自上向下:生态主义党---民族阵线党。在德国,水平轴线的分化是,自左至右:左派党—社会民主党-----自由民主党—基督教民主联盟;纵轴是,自上而下:绿党----共和党。今天的左派,应该是传统左派加上上派或北派。

  在这里我想再多说两句。西方发生这个变化,使他们在今天的国际竞争中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这些年来西方社会发生的一些危机从这里可以得到部分的解释。追求物质产品的欲望的降低,对精神性需求的提高,使他们的物质生产能力和效率受到削弱。我们观察到,西方人变得不那么勤奋了,追求更多的休闲和娱乐,但他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包括福利国家的水平,却只能上升不能下降,至少要保持现有水平。当他们面对着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几亿经济动物,在金钱的刺激下,开足马力,拚命地生产着天文数字的物质产品时,他们如何来竞争呢?我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好比我们中国历史上,在宋朝的时候,中原地区农业文明发展得那么成熟,实行文人政治,人们过着比较安定的、优雅的文人、市民式的生活,野性开始消退。但是,当他们面对契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的竞争的时候,他就完蛋了。那么,今天西方人在走向后现代的过程中,他们遇到的是像中国这样的后起国家的竞争,他们的竞争力就显得捉襟见肘。这就是他们产生危机的一个原因,也是西方文明面对的一个危机。

  当秦晖老师的分析涉及到国内的左右之争时,情况就更复杂了。如果说西方不是一个水平的直线,而是一个十字线。中国甚至不光是一个十字线,能不能说是若干个十字线的交叉、重合?就是说,可以用多个维度来区分左和右。如果仅仅从经济角度来区分显然是不够的,甚至以经济问题为主线、主轴来区分,在一些场合也是不够的。比如,我想,如果考虑法学界的左派右派,恐怕就不能这样来区分。识别法学界的左派右派,可能一头是主张西方式的法治、或者现代的法治;另一头是拥护传统的人治。政治学的左和右也不简单的是一个经济问题,国家对经济生活干预的问题,它要复杂得多。

  我以为,中国当代的左派右派是两套价值体系,其核心的区别就是他们的核心价值观的区别。左派是国家主义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右派是个人主义的。我觉得这是根本性的东西,它能统领起双方在很多领域的分歧。我们知道,像韩德强前一段时间曾说过的:大象走过去踩死几只蚂蚁又算什么?这是左派价值观的一个经典的表述。一个著名的法学界的左派学者甚至在某个场合讲,将来恐怕要重新评价希特勒。按他们的观念,为了国家、为了整体、为了民族,个人的牺牲都是应该的,对个人的侵犯、迫害,即使是成千上万的个人,都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可以宽容的。而右派是自由派,他们更注重个体的价值、尊严和权利。在这两种价值观之间,如何找到共同的底线呢?秦晖老师讲的“共同底线”,从其基本倾向上说,仍然是右派的,是右派左派递出的橄榄枝,但左派中很多人不会买帐。

  通常认为,左派将平等置于较优先的位置,站在弱势群体的立场上,抵抗权贵。但是在中国,左派只是喊一些空洞的平等口号。他们控诉右派为权贵服务,这在经济领域或经济学界,或许有点道理,因为经济学界的一些右派学者较热衷于市场。但在其他领域,就显得很荒唐了。人们可以观察到,在中国社会,真正站出来实实在在为弱势群体做事的反倒多是右派,包括贺卫方这样的大右派,在司法领域里,不遗余力地为弱势群体维权。那些维权律师在做什么?他们中有几个是左派?像于建嵘那样的人,为农民、工人、上访者、被拐卖儿童的权利呕心沥血、实实地地做事的人,是左派还是右派呢?许多左派倒经常为压迫和侵犯弱势群体的权力背书,以冷血的态度面对弱势个体的遭遇。

  左派右派对社会压迫、弱势群体的权利和地位问题,有不同的认识和解决途径。双方的切入点是不一样的。在左派的头脑中,是一个笼统的弱势群体,他们寄希望于国家权力来解决问题。这使他们支持薄熙来那样的劫富济贫。右派认为,弱势群体之所以弱势,是因为没有权利。没政治参与权,没有法律对个人权利的保障、没有自己独立的组织。如果这些弱势群体有了这些权利,比如他们有了选票,他们就能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境况。我们从西方的历史中就知道这个道理。西方资本主义一旦和民主结合起来,建成民主资本主义,就必然走向福利国家,弱势群体的地位必然上升。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是弱肉强食的,是生存竞争、丛林法则,但是,资本主义在初期就建立了政治民主,这个民主不断扩大,直到实现普选权。当每个人都有了选票的时候,他们就会用手里的选票来改变市场的规则,使其具有更多的社会责任和人道精神。所以,制约市场的是政治民主,民主资本主义必然会走向福利国家,走向今天北欧那种民主社会主义。人们看到美国与北欧的不同,秦晖老师的书里也反复提到瑞典与美国的对比,谈到前者有更多的福利,后者有更多的自由。但在我看来,美国也在朝瑞典方向走,大势所趋,只是个时间问题。

  左派右派在国际问题上、对外关系问题上也是对立的。刚才钱理群老师讲到,要重视中国的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问题,这的确是重要的问题。在国内经济、政治和社会问题上的左派,大部分在国际问题上都是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国内的左派立场和国际问题上的激进民族主义,两者有共同的思想根基,即整体主义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右派一般持一种公民民族主义或宪政民族主义的立场、非战主义的立场,他们更关注国内民众的自由、权利和利益,甚至希望通过改革国内的政治和政策,来化解国际上的一些麻烦、外交上的一些麻烦。

  我们还能观察到中国的左派右派的另一个区分,即左派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官派、权力派。他们不一定有固定的立场,如果官府的态度、立场发生了变化,他们也会跟着变。也许有时慢半拍,但很快就会跟上;也许有龃龉,但毕竟是一路。在他们看来,政府总是对的、或者基本是对的。左派对权力的依附是很明显的。右派基本上是站在民间立场上,与权力对抗。批评、监督、对抗权力,这是社会不可缺少的一种功能。这个职责在西方常是左派来承担的,在中国却主要由右派来承当。当政府解决了一些问题后,右派又会在新的基础上继续批评政府,让它再去解决更新的问题。

  可见,两派对权力的态度,对权力的独立性不同。为什么左派成为官派、权力派?右派成为反对派?我们可以观察到,他们的信息来源是不同的,由此形成的知识结构和思想观念是不同的。两派的分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于官方长期的、有组织的、系统的宣传教育,一个人能够保持多大的独立性?中我们可以看,右派一般是较为独立的人格,有人甚至具有叛逆性格,他们能够比较彻底地摆脱官方的宣传教育、能够自己获取多元信息、保持独立的判断;左派多属于依附型人格,是较多依赖官方的信息渠道、受官方宣传教育影响比较深的那些人。

  所以,在当代中国,人们习惯上指称的左派右派是多维度的区分,是一个很难理得清的问题。这就需要我们从不同角度来考察分析。秦老师的研究,从他的视角,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但这个问题的研究还有很大的空间。

  这只是我的一点不成熟的想法,请秦老师和各位学者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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