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的思想在西方曾经风靡一时,出现过"万啄同声,举昔日民间应读之书及一切说部类书,尽行束之高阁"的局面。历史的巧合就是,当卢梭思想东来之后,晚清中国也出现过"万人空巷看卢梭"的火爆场面。换言之,卢梭成为当时中国的思想明星。然而,我们必须注意的一个反常的现象:思想家被推上神坛,但思想却被误解了。归纳起来,晚清社会对卢梭思想误解的表现主要如下:
人民主权万能说。在当时革命派主办《江苏》杂志上,曾登载一篇名为《新政府之建设》的文章,该文指出:"自平民政治主义一出,而政治界之魔贼不存。于是一国之主权,平民操之;万般政治,舆论决之;政治之主人,则属一国之平民;政治之目的,则在平民大多数之幸福;政治之策略,则取平民之公意。" (《江苏》,第三期)言下之意,只要卢梭的人民主权一经实行,现实政治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为什么呢?因为"植天赋人权之因,结革命自由之果。"(《江苏》,第一期)
自然状态虚构说。严复说:"卢梭所谓自然之境,所谓民居之而常自由平等者,亦自言其为历史中之所无矣。夫指一社会,考诸前而无有,求诸后而不能,则安用此华胥、乌托邦之政论,而毒天下乎"!(《严复集》,第337页)也就是说,自然状态是一种虚假的东西,卢梭如此虚构其意图是想贻害社会。退一步说,如果自然状态是真实的,谁能说人人都是自由平等的?
公意国家利益说。严复在《<法意>按语》中大力称赞卢梭的公益思想,"卢梭之为民约也,其主张公益,可谓至矣。顾其言有曰,国家之完全非他,积众庶小己之安全以为之耳。独奈何有重视国家之安全,而轻小己之安全者乎?夫谓爱国之民,宁毁家以纾难,不惜身膏草野,以求其国之安全。此其说是也"。(《严复集》,第1022-1023页)这里,实际上就把卢梭的公意等同于国家利益。
社会契约捏造说。既然卢梭所说的自然状态"考诸前而无有,求诸后而不能",那么,所谓社会契约到底存在何处呢?这就是严复的著名论断:"卢梭之所谓民约者,吾不知其约于何世也。"(《严复集》,第340页)由于,我们不知道社会契约缔结于何时,卢梭又偏说存在社会契约,这只能说明卢梭是在捏造。
法国革命缔造说。蒋智由写的《卢骚》一诗,可以说对卢梭是极尽颂扬之能事。该诗写道:"世人皆曰杀,法国一卢骚。民约昌新义,君威扫旧骄。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新民丛报》,1902年3月,第3号)柳亚子在长篇诗歌《放歌》中对卢梭也是称赞备至:"卢梭第一人,铜像巍天阊。《民约》创鸿著,大义君民昌。胚胎革命军,一扫秕与糠。百年来欧陆,幸福日恢张。"(《柳亚子文集》之一《磨剑室诗词集》中《磨剑室诗集》卷1)他还自诩为"亚卢",即亚洲的卢梭。舆论界之骄子梁启超先生对卢梭的歌颂,更是直接。他说:"自此说一行,欧洲学界,如旱地起一霹雳,如暗界放一光明,风驰云卷,仅十余年,遂又法国大革命之事。自兹以往,欧洲列国之革命,纷纷继起,卒成今日之民权世界。《民约论》者,法国大革命之原动力也;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全世界之原动力也。卢梭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饮冰室文集之六》,第112-113页)意思很明显,卢梭思想缔造了法国大革命。
拯救中国灵丹说。既然卢梭思想能够缔造伟大的法国革命,推翻法国的君主统治,那么,它对于晚清中国来说,会不会起到相同的效果呢?梁启超说:"欧洲近世医国之手,不下数十家。吾视其方最适于今日之中国者,其惟卢梭先生之《民约论》乎!"(《饮冰室专集之二》,第25-26页)邹容在著名的《革命军》中,饱含激情地写道:"夫卢梭诸大哲之微言大义,为起死回生之灵药,返魂还魄之宝方,金丹还骨,刀圭奏效,法、美文明之胚胎,皆基于是。我祖国今日病矣,死矣,岂不欲食灵药投宝方而生乎?苟其欲之,则吾请执卢梭诸大哲之宝幡,以招展于我神州土。"(《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参考资料》下册,第412页)照他们看来,只要把卢梭思想搬到晚清中国,各种政治社会问题都会手到病除。
以上种种对卢梭思想的误解,实际上都是围绕着他的政治学名作《社会契约论》的。因此,我们把这些误解可以归结为一点,就是不解卢梭社会契约思想的本质精神。这种本质精神,在《社会契约论》这部传世之作的第一卷的第一段话就已写明:"我要探讨在社会秩序之中,从人类的实际情况与法律的可能情况着眼,能不能有某种合法的而又确切的政权规则。"(《社会契约论》,第7页)显而易见,卢梭是从人类的实际生活出发,希望探讨出一种合乎正义并且又能指导现实生活的"政权规则"或者说是"政治权利的原理"。这种规则或原理,显然不是一种解救政治社会危机的良药,它不过是对现实政治社会的一种批判。也就是说,这种本质精神就是一种批判和反思的精神。
至于说晚清社会为什么误解卢梭思想,可以说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经验性的;一是思想性的。所谓"经验性的",是指中国社会的危机和压力促使民众把卢梭思想视为解决问题的工具;所谓"思想性的",是指在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存在排拒卢梭思想的因子,比如天命论。晚清中国人要想对卢梭思想有一准确把握,也必须在以上两方面用力,即一方面考察卢梭思想与法国社会历史之关系,另一方面仔细梳理卢梭思想与西方文化传统之关系。只有如是,卢梭才能回到卢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