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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吾金:历史没有旁观者

   猫头鹰和高卢雄鸡

   记得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曾把哲学比喻为“黄昏到来时才起飞的密纳发的猫头鹰”。这个比喻蕴含着如下的理论预设,即哲学总是在事后发挥作用的,因为它在黄昏、而非早晨起飞。一些当代哲学家,包括毛泽东,实际上也把哲学定义为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成果的概括和总结,而概括和总结永远只能发生在事后,不可能发生在事前。事实上,当哲学被如此定义的时候,哲学对现在和未来的预测与提示的作用也就被遮蔽起来了。

   然而,与黑格尔不同,马克思对哲学有另一个比喻。在《〈黑格尔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内在条件一旦成熟,德国的复活日就会由高卢雄鸡的高鸣来宣布。”马克思关于“高卢雄鸡”的比喻表明,哲学不仅具有事后进行概括和总结的猫头鹰的功能,而且还具有事先进行预测和提示的高卢雄鸡的功能。它在清晨啼叫,预告新一天的来临。这两个不同的比喻,展示了马克思和黑格尔哲学功能的不同理解。

   众所周知,马克思在写于1851~1852年的《路易·波拿巴政变记》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皇袍终于落在路易·波拿巴的身上,那么拿破仑的铜像就将从旺多姆圆柱顶上被颠覆下来。”果然,20年后,在巴黎公社起义的熊熊烈火中,拿破仑的铜像从旺多姆圆柱顶上被颠覆下来了,马克思的预言得到了辉煌的证实。事实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对未来社会发展趋势的预测也在当今的全球化时代中得到了证实。所有这一切都表明,哲学的预测和提示功能应该受到更多的重视。

   如果说,事后的概括和总结容易使思考者蜕变为旁观者,那么,对哲学的预测和提示功能的重视则总是激励着思考者升格为积极的参与者和行动者。在对哲学与时代的关系进行深入的反思时,人们总是或多或少地受到老年黑格尔思想的影响,从而倾向于把哲学理解为时代的“分泌物”,甚至理解为时代的“囚徒”。犹如莎士比亚笔下的里昂提斯所感叹的:“我是一片羽毛,什么风都可以把我吹动。”老年黑格尔及其信徒甚至认为,人不能超出自己的时代,就像身体不能超出自己的皮肤一样。

   老年黑格尔的保守观点对我们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特别是在理解哲学的时候。然而,青年黑格尔在致青年谢林的一封信中却雄心勃勃地宣布:“为塑造我们的时代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谢林也回应:“我在哲学里生活和编织着现代。”

   由此可见,青年黑格尔与老年黑格尔是多么地不同!

   如果从一个新的角度去探索哲学与时代的关系,那么人们将引申出完全不同的观点。维特根斯坦甚至断言:“假如某人仅仅超越了他的时代,时代总有一天会追上他。”言下之意,卓越的思想家不但可以超越他自己的时代,甚至可以超越更多的时代。有时候,一个时代拒斥一个哲学家的思想,不能简单地把这种现象判定为这个哲学家的思想是没有意义的。事实上,在历史上经常出现这样的事情,即整个时代的人的思想都跟不上哲学家的脚步。有的哲学家的思想甚至要经过若干个世纪才能为后人所理解。尼采就曾放话,人们必须提前200年做好心理上和艺术上的准备,才能理解他的思想。尼采的这句话,从一个方面来看,固然有点夸张,甚至于有点狂妄,但从另外的角度也反映了作为思想的一种伟大的理念,哲学不是一个时代的简单的分泌物,它高瞻远瞩。如果一个国家有自己的思想家,这是这个国家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因为在思想上能够站在时代、民族、历史民族的高处,这确实是这个民族能够做出最伟大的贡献。

   在我看来,哲学与时代至少处于双向塑造的互动关系中:一方面,时代塑造着自己的哲学;另一方面,哲学也编织着自己的时代。事实上,历史没有旁观者,每个人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参与并塑造着自己的时代。任何热血青年,特别是哲学家,都应该积极投身到社会现实生活中去,如果没有这种参与和塑造的意向,我们就会像法国哲学家狄德罗一样无情地嘲笑他:“这身体发霉了,这血液变酸了。”

   守护时代的客观价值关系

   那么,作为哲学研究者,我们究竟以何种方式编织或塑造自己的时代呢?当然只能以哲学的方式,即理解和阐释的方式来参与并推进当代中国社会的精神生活的发展。当前,我们在精神生活中面临的根本任务就是守护核心价值,实现民族复兴。

   就守护核心价值来说,一方面,我们要正确地理解什么是价值。一个流行的见解是,把价值理解为物的属性对人的需要的满足。其实,物的属性对人的需要的满足涉及的只是使用价值,而不是我们这里探讨的价值。价值关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而不是人与物之间的使用关系;另一方面,我们也要严格地区分主观价值判断和客观价值关系。核心价值之所以值得守护,因为它代表的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客观价值关系,而这种客观价值关系正是在深入反思当今生活世界本质的基础上被阐发出来的。

   就实现民族复兴来说,一方面,我们要继承并弘扬中华民族正道直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伟大传统;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努力把中国人信奉的经验性的实用理性提升为博大精深的实践智慧,以便引导这个伟大民族绕过各种暗礁,战胜各种障碍,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我们应该让哲学从老年黑格尔的精神枷锁中解放出来,哲学的更切近的意象不是黄昏到来时才起飞的密纳发的猫头鹰,而是迎着朝霞起舞的高卢雄鸡。这只高卢雄鸡必将在中国引吭高歌,并把自己美妙的声音撒播在宇宙中。把旧世界留给庸人和懒汉吧,新世界是属于开拓者和创造者的,正如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所坚信的:

   是的!我完全献身于这种意趣,

   这无疑是智慧的最后的断案;

   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

   然后才能够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本文系俞吾金先生于2014年6月21日在上海社联举办的“东方讲坛·文汇讲堂”哲学演讲季开放论坛“哲学与我们的时代·核心价值与民族复兴”上的演讲,《探索与争鸣》整理、刊发此文,谨以此纪念我们敬爱的俞吾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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