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几年时间,中国便会周期性地陷入一种争论之中。官方表述几乎对此毫无所动,然而民间知识界与社会群体之间,总是沸反盈天,各有“中国向何处去”的豪迈与自信。这便是带有强烈意识形态的左右之争。所谓的左,基本上是以恢复社会主义这一制度的尊严与道路作为底色,间以建国以来历史与领袖的褒赞的思潮;所谓右,基本上是以自由主义作为前驱,兼谈法律制度的建设与人道主义的施行。
从以往的多次潮流来看,基本上不多久这些争论便烟消云散,转而进入隐性的暗中较劲,酝酿下一次的大型争论,屡试不爽。
自今年来,由于微博的大行其道,争论乃转移战场,语言攻击日益炽热,双方互盖帽子,各路人马纷沓上演,恍惚之间令人有言论已然自由的假象。左派被冠以“五毛党”等名头,而右派则被讥为“带路党”“美分党”等,唇枪舌剑,未曾稍停。各路人马均有领军人物,左派如孔庆东、司马南和染香等,右派如秦晖、王小山、老榕等。如今,五毛党大战带路党已经成为微博上的一个常态,并且逐渐开始转向线下。左右之争成了中国最大规模的行为艺术。
中国的左右之争,究其根基,当然远非微博上的骂战与行为艺术,而当真乃是两派各自忧国忧民的人士,对于中国发展道路的根本之争。早在1998年,曾经任职《人民日报》的马立诚就出版过《交锋:当代中国三次思想解放实录》,披露自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之始在上层与下层之间的左右思想辩论及其对于中国道路的影响,引发社会讨论狂潮。只是未曾料到的是经历10多年之后,左右之争既未见消停,亦未见结论,反而有更加炽热之势。
不过,我常有一种恍惚:这热闹炽烈,颇有你死我活之势的争辩,是真的存在吗?还是仅仅只是一种虚饰的思想浮华?因为在我看来,所谓左右之分,在国外各自的定位更加明晰而有力,而在国内经常模糊而难辨。
被国人认为是左派的甘阳先生在其著作《将错就错》中有一篇章《左与右》中写道:“在西方特别是美国,左派与自由派基本是同义词,而右派则是保守派。”
辨别美国的左右,还有一个更加简易的方法,民主党是左派,共和党是右派。然而,美国的左右,其实其基本底色都是自由主义理论,只不过左派所奉行的是自由主义(liberalism),而右派所奉行的是保守主义(conservatism)。如果再往下划分,才会出现更加复杂的局面,也就是自由主义之中,又有古典自由主义与新自由主义或进步自由主义,保守主义之中有古典保守主义与新保守主义。
新自由主义的理论来源基本上是承袭哈耶克-波普尔一脉的衣钵,当今美国的政治传承,来自于肯尼迪与林肯、约翰逊等这些民权总统,到克林顿时期进入巅峰;而新保守主义在里根时期全面发展,到小布什时期全面掌权,他们的理论祖师,乃是德国裔的政治哲学家列奥·斯特劳斯。
虽然上溯到启蒙时期,双方的老祖宗都是亚当·斯密、埃德蒙·伯克和卢梭等这些人,不过到了今天,双方在执政理念上的差异早就已经大相径庭,所以在政治上显然已经成为势不两立的派别,全然没有兄弟情谊了。
厘清了国外的左右之争,再回到中国的情境之中来,情势便显得无比复杂了。中国意义上的左派,也就是以马克思主义作为核心思想的政治派别,早就已然边缘化。在中国,被列为右派的人物似乎面目还清楚一些,但被认为是左派的人物,真是“双兔傍地走,焉能辨我是雌雄”的感觉。
近年来最蹊跷的人物便是刘小枫。他是中国倡导基督教精神最为成功的人物,其早期著作三部曲《诗化哲学》、《拯救与逍遥》和《走向十字架的真》,几乎是当时所有大学生的案头书,显然像是一个右派人物。但是2010年,他在复旦大学的一次演讲《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公然指出毛泽东有着“自由主义根基”,被广泛认为是左转信号,受到右派知识界与热血学生的普遍抨击。其实,刘早在2007年的著作《儒教与民族国家》一书中的《游击队员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中,明确提出“毛泽东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这一说法。
而甘阳被当成左派,也的确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甘阳出身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曾经师从新保守主义老法师斯特劳斯的嫡传学生阿兰·布鲁姆。从来未曾见过甘阳有什么“弑师”的言论,怎么会从一个即便在西方看起来也是非常右的角色,转变成了完全对立面的左派立场上来了呢?
在我看来,这个左右之争,又是中国人惯有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维在作祟,自由主义到中国来,就又演化出了不容质疑与缺乏宽容的质素来。今天在中国所盛行的所谓自由主义,其实不过是自由主义众多流派中的一支,也就是新自由主义,或者说是进步自由主义,是如今美国民主派的主流思想。但是自由主义的范围甚为宽泛,包括古典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等等,均在美国有庞大的群众基础,这在刘军宁的1998年的著作《保守主义》中,早有充分的论述。然而,这一支在中国的衍生与坐大,已经形成对自由主义言说的垄断,大树底下无杂草,他们不但不能承认与宽容左派的学说,连保守主义者的论述,也一概清扫进左派的言论之中去了。
保守主义者,顾名思义,他们承认与尊重传统中国的思想、行为与模式,所探索的道路,乃是在中国的历史中去寻找合乎中国现实的治理之路。各派各人思想不同,有些人从古代中国,有些人从近代中国,有些人从现当代中国中去寻找,但其根本思维,依旧是在自由主义的前提之下进行的。这样一些人,根本与想要借尸还魂的老左派本质有差。而那些所谓的老左派,乃是真正地向往与呼唤计划体制、崇拜与拥戴毛泽东与文化大革命的历史人物。
进步自由主义者于是根本无视保守主义者的理论底色,一意将所有与他们不同的人全部扫入左派的营垒之中去。
至少我所阅读的刘小枫与甘阳,并非呼唤与拥崇计划体制,拥崇领袖,拥崇文化大革命的癫狂政治的人物。难道真的是我悟性奇差,而根本不能理解他们的狼子野心?
国人臧否他人,总乃划分阵营。不是朋友,便是敌人。当年斯特劳斯与科耶夫之间,也有激烈论战。一个是保守主义老法师,一个传承黑格尔的衣钵,其间思想斗争惊心动魄,非我这种外行所能领略。但终其一生,两人都是思想朋友。斯特劳斯在内心里极度骄傲,看不起许多自由主义者,但他最出格的事情,不过就是阻止波普尔到美国任教。他一生之中,谨守学院,而不参与现实的政治。
毋论是哪种自由主义,其根本底色,都是宽容。学术有争议,思想各差别。即便是那些老左派,也有其为社会公正与民族自立的合理性。在理性与宽容的基础上争辩,或者才是促进国族进步的真正动力。如今的左右之争,无论双方怎样地在为自己的国与民之心做辩解,也不论其在现实政治支持上的如何差异,其在行为上的排他与暴戾,已然破坏了自由主义的一些基本准则。
这便是今天左右之争,在我看来极为可惜可叹的方面。因为每一次辩论的机会,本来都是张扬自由主义魅力的一场表演,最后,都演化为一地鸡毛的文攻武斗,那还有什么自由主义的慈悲与伟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