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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鹏:病句

  

  和往常一样,才过了几天人们对一件悲伤的事就有些淡了。那条沟渠还没结冰,几十个孩子倾覆的故事已经冰封。我本来也无话可说,可昨天茌李庄村一个村民不知哪里找到我的电话,告诉我一些事,才想起今天是那些小孩的头七。我知道,按苏北当地风俗凡冤死或幼夭必须在头七前火化、入葬。我又知道,这个村遇难的十一个孩子只火化了十个。这,却不知是为何。

  出事之前,首羡正在大搞“创文”行动,为了显示小镇文明风尚,官家要求所有摊贩、三轮车、自用老年车都不准上街,不知这里面是否包括接送学生的车。总之小镇忽然变得很干净,人们冲上街道打扫卫生、散发传单,大小的房屋挂满醒目的文明标语。不一会儿,就发生校车倾覆沟渠这么不文明的事情。还有些不文明的事情:村口布满着干部防控生人,有记者试图进入,被打。不知哪里调来一些城管,对不按规定情绪稳定的人们推搡之。

  让我们回到很久以前。那个村民告诉我,抗战时期茌李庄就有个很不错的小学,村里一些老人就在这所小学里启的蒙,跨出家门、进入学门。可前些年撤并,学校变成了一些赢利单位,孩子们得去12公里外的镇小学念书,遇到天冷加衣,大人一天得跑四趟路,只得让编外校车接送,这辆编外的校车解决了一些实际问题……当然,终于出事了。经观记者陈勇一直在这个镇调查,他告诉了我很多的事。与其它的路相比,镇小学门口的路非常狭窄,只能容一辆大巴经过。出事的那条路土质疏松,就是机耕道,平时拖拉机和摩托车穿行,所以车辆侧翻也是可以想像的。

  事情也有一些变化,出事以后,家长和学生们在校门口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警察。过去无论多拥堵,警察叔叔从不会来维护交通的。现在,满大街都站着警察和城管。还有的变化是,这里的教育部门过去并不在意自己开着奥迪、帕萨特,学生们却挤着超载的中巴,现在当记者拍摄车牌时,他们已知道敏捷地回避。

  但谈及未来,他们只是说是否购买校车还在考虑中,建立安全机制还在定夺中……就是大家很熟悉的新闻联播句式了。前几天当地一个教育官员私下说,现在追求的是升学率,你弄个校车谁注意呀,校车这些事跟我们无关,是家长私下的行为。不必说这官员了,比起驻马其顿大使,他其实说了实话。

  我手里有一份资料,自教育产业化实施撤并后:十年间从2000年至2009年,我国农村(包括县镇)普通小学数从521468所缩减到263821所,减少了49.4%;2000年至2007年,教学点减少了50.9%。也就是说,在十年时间内,我国农村普通小学数减少了近一半。这份资料显示:在我国平均每41秒钟就会发生一起的车祸中,每天有近40名中小学生要死于道路交通事故(注:此数字应含校车事故及其它交通事故)……

  我注意到一些观点:别把任何事情扯到政府和体制,政府也不想出事,责任在违章的司机、乡村泥泞的路况、蹬三轮车晃点了司机的老太太、对超载一直知情的家长,以国人的交通安全意识……我得说,这些观点有些道理,每回我开车上路犹如上战场,大部份校车事故也因为司机素质差、乡村路况差有关。其实一心维稳的地方官员也最怕出事,特别是群体性事件。

  我觉得上面的角度很有新意。可从我没新意的角度,这解释得了校车出事,却解释不了为什么官车总不出事。解释得了校车司机素质差,解释不了为什么不按官车司机的素质配置校车。解释得了乡村路况导致事故率高,解释不了拥有全世界最长收费高速路,却修不好一条乡间上学之路。解释得了国人交通意识差,可就像易天说的,开始要取缔电动车,后来发现是三轮车,是不是要取缔三轮车,下一次是行人,是不是要取缔行人。这样下去计划生育也顺带搞了。我还看到有人大骂骑着三轮车干扰了校车行驶的老太太,如果一慢腾腾骑三轮车的老太太就可以把校车倾覆,这国家的交通就太脆弱了。

  说到家长的责任,我觉得这跟小悦悦事件相似。从逻辑讲,这世上有种责任可以批评但不必追究,不要求收了摊位费保护费的政府负责任,却要求一个看五金摊的女人负责,干吗不聘着管家和保镖照看女儿哪,这说法多不负责任……还有处境更困窘的农民工。其实可以看看雨果的《悲惨世界》,芳汀连牙齿和头发都卖了,警察怎能要求她每天像巴黎贵妇一样照顾女儿。

  我明确地表示要扯到政府。你看,高科技的高铁出事了,低科技的中巴出事了,不需要科技的邵阳渡船也出事了,不让我骂政府,难道让我去骂科技。年过半百的老村长马路上出事了,才两岁的小悦悦在马路被辗压了,一个个村庄的学生在马路倾覆了,不让我批评政府,难道让我批评马路。

  我也将扯到制度,安全校车不是指四个结实的轱辘,安全校车是一个制度。大家都在说美国校车力敌悍马,可校车的坚固不是长鼻头和厚铁皮,而是整个校车运行体系。连什么时候才可以挂空档什么情况才可更改路线,联邦国土安全局都要介入,这不是校车坚固,是信念坚固。

  一个基本逻辑,食品安全、公共交通、校园安全这些大规模公共项目必须政府管,从操作性也只有政府才有能力管(至少只有政府可以派出缉查和警力)。甘肃正宁出事后,我写了一条微博:“你一辆校车都买不起,还谈什么做大做强教育。你三公消费动辄千亿,一辆校车却扯了六十年的皮。你从不为孩子派出一砣警力,却要求我们密切注意南海外敌。你座骑降个配置很委屈,我们挤成人肉叉烧就别在意。你家孩子美国学习,我家孩子夺命奔袭。你连祖国的未来都不考虑,还谈抓住当前大好机遇?吹牛皮!”大家知道,我又偏激了。可我只是希望这个已宣布跨入中等以上收入,十年内援助他国一千多亿免款三百亿的国家,能有一辆安全的校车

  让我们再次回到首羡。这个苏皖鲁豫交界的小镇最近有一种古怪的气息。一是,政府下令一刀切,再也没有事故校车了,可每当上学放学,两千多名学生乘坐三轮、板车、摩托等各式交通工具,场面十分壮烈,像打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二是,遇难孩子的家长们都聚齐了,他们中很多着急索要的是什么?准生证。他们要政府再颁一个准生证,你该理解,在一个计划生育的国度,他们已断肠,不能再断根。陈勇一直怀疑文章开头茌李庄村那个坚持不火化孩子的家长,是那个并不要赔偿只要一个说法的李姓村民,他一直在问:“孩子是送去上学受教育的,怎么人忽地就没有了”。

  所以,这篇纪念头七的文章,我一直说的都不是校车,而是教育。我只是试图弄明白,为什么祖国的花朵在春晚舞台上跳得那么幸福阳光,生活中却总出现毒牛奶、豆腐渣、午餐、交不起学费这些九年贻误制教育的事情。教育本来是一种普及,后来就变成购买,教育本应是权利,这里变成商品,商品还好,不小心却变成祭品。之前我们只是抱怨到了学校能学到什么,现在还没到学校,半路上,你就挂了。

  插播一下,就在前天,祖国一个很重要的部发布命令:所有校车有权占用公交车专用道。我的一些朋友很欣慰。可我觉得这是一个病句,因为校车几乎都在农村出事的,而农村并没有公交车专用道。可这只是无数病句中的一个,我们从小就在这样一个个病句的教育下以出人意表的方式成长,命大的此时可能正看着这篇文章,命差的,名字可能已在名单上虚拟。

  不知这个苏北小镇“创文”行动进展怎样了。这个正在铁路和马路上飞奔的国度该知道,关于文明的教育从来不是产业,不是标语,具体到一个个浮掠而过的村镇,多数时候不过就是一辆安全的车。

  可一种大难不死的世故,让我油然浮出这样的语境:世上本没有路,求学的孩子多了后,便有了路;世上本没有孝车,中国校车多了后,便有了孝车。

  这显然是个病句。纪念头七的杂文其实就是说:中国式教育,此去经年,一直是个病句。

  

  (数据:21世纪教育研究院课题,北京师大袁桂林、常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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