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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平:我们在开始面对一个断裂的社会?

  

  一、社会断裂

  

  90年代中期在法国访问的时候,我们曾向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图海纳(TOURAINE)提出一个问题:法国近些年来社会结构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图海纳的回答是,从一种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变为一场马拉松。他的意思是说,过去的法国社会,是一种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在这样的一种结构之中,人们的地位是高低不同的,但同时又都是在同一个结构之中。而在今天,这样的一种结构正在消失,而变成一场马拉松。今天的法国,就像一场马拉松一样,每跑一段,都会有人掉队,即被甩到了社会结构之外。被甩出去的人,甚至已经不再是社会结构中的底层,而是处在了社会结构之外。他认为,现在法国还在继续跑下去的只有四五百万人,其余都是掉队的了。坚持跑下去的,就是那些被吸纳进国际经济秩序中去的就业者。

  

  图海纳所说的这种现象,实际上也正在今天的中国发生。

  

  近些年来,我国失业下岗现象大量增加。但在前几年,由于持续的经济低迷,这样的事实被掩盖在经济低迷或国有企业的不景气的表面性理由之下。学者们一般是从三个角度来解释失业下岗问题的。一是国有企业的低效率和普遍的亏损;二是连年的经济不景气,经济增长速度的下降;三是产业结构的转换。总之,都是一些暂时性的原因。于是,就造成人们(包括政府在内)的一种幻觉:失业或下岗是由某些暂时的原因造成的,一旦这些暂时性的问题(如经济不景气或国有企业的低效率)得到解决,这些人就会获得重新就业的机会。也正是基于这样的一种幻觉,人们总是对创造再就业的机会寄予厚望。

  

  当然,我并不是说,上面这三个问题不是原因。而是说,但实际上,这很可能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变成现实的幻觉。事实是,由于新的技术革命的作用,一些传统的职业正在被淘汰。当然也会有一些新的职业被创造出来。但如果我们看一下失业和下岗群体的状况,再看一下新创造出来的职业的需求,就可以发现,新的工作位置并不会给失业或下岗者提供多少再就业的机会。目前的下岗和失业者大多具有如下的一些特征:年龄基本在35岁或40岁以上,大多数只受过中等教育,过去所从事的主要是低技术的工作。而新的的就业机会,则需要相当高的受教育程度,这些工作岗位主要是提供给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的。即使是新的经济增长来临,即使是国有企业的改革搞好了,他们的状况也难有根本的改变。对于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来说,第一,回到社会的主导产业中去,根本没有可能;第二,在目前的体制之下,回到原来那种稳定的就业体制中去,根本没有可能;第三,朝阳产业不会向他们提供多少就业机会。这也就意味着,目前的下岗和失业者,事实上是社会中的被淘汰者,他们已经成为被甩到社会结构之外的一个群体。而且这个群体的规模很大。指出这一点是重要的。如果将现在的失业者和下岗者仅仅看作是由于某些暂时的原因而失去工作,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就是创造再就业的机会。如果承认这些人将永远也不可能回到社会的主导产业中去,甚至无法找到稳定的就业机会,就需要在创造边缘性就业机会的同时,做出某些制度性的安排,来保障他们的基本经济和社会需求。两种不同的思路,具有完全不同的政策含义。

  

  说他们被甩到社会结构之外,还有一层含义。在我国,由于过去的社会保障大都是与单位制度联系在一起的,因而下岗和失业并不仅仅意味着失去工作和工资收入,同时也意味着失去许多福利和社会保障。中国劳动和社会保障部进行的调查显示,职工下岗之后最担心有的是“失去养老、医疗等社会保障”(83.4%)。其他的一些调查也表明,在下岗和失业人员中,其基本生活发生较大困难者,并不多见。其生活上遇到的问题主要表现在如下的几个方面,一是缺乏基本的社会保障,特别是在发生较大疾病的情况下,将会造成严重的生活困难;二是在支付住房、子女教育等大宗费用上发生困难;三是在生活中遇到某些突发性事件的时候,会出现难以应对的局面。

  

  社会断裂的另外一种表现,是在城乡之间。在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过程中,整个社会要从一个以农村为主的社会转变为一个以城市为主的社会。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果一个社会不能够顺利实现这种转变,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从目前我国的情况来看,如果不能顺利地实现这种转变,也将不会继续保持一个以农村为主的社会,而会形成一个断裂社会。美国经济学会前会长、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教授盖尔•约翰逊在一个讲座指出:随着经济的发展,农业在国民总产出和就业中的比例必将是下降的。这首先是由于真实收入增加而导致的对农产品需求的增加要远小于对非农产品需求的增加。在2000年的收入水平上,中国对农产品的收入弹性最多只有非农产品的三分之一。同时,农业生产力的提高速度高于其他经济部门,无论是全要素生产率还是劳动生产率都是如此。日本经济起飞时期(1950年-1980年)的农业人口下降了65%。这并不是个别现象,美国同样在经济起飞时期农业人口下降了72%。而在中国,由于种种限制移民的政策,如户籍制度等,1985年-1990年只有1.5%的农村人口转移出去。在一个工业化时代,大量人口继续被束缚在土地之上,造成的必然结果就是:由于对农产品需求的增加要远小于对非农产品需求的增加,农民从出售农产品中获得的收入,在人均的意义上越来越微不足道;农业越来越成为一个不能赢利的产业,甚至越来越不能成为一个产业,而成为农民自我消费、自我维持生存的一种自然经济活动。如果说在50年代到80年代农民还可以用农业的收入换来品种和数量有限的工业品的话,在今天,许多农民反倒已经无法做到这一点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农民不从事其他产业的经营的话,他们反倒比过去几十年更像小农。

  

  须知,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并不仅仅意味着大量的劳动力和人口涌入城市,也意味着农业和农民自身的转变。也就是说,留在农村的数量越来越少的农民,通过对农业的规模经营实现农业的产业化,并以产业化的农业与整个工业化的经济融为一体。而在目前的我国,农民之所以被甩在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过程之外,一个基本的原因就是,大量的农村劳动力和人口导致农业的小规模经营,小规模经营无法实现农业的产业化。根据许多地方调查的结果,农民从农业中获得的收入,只够购买农业生产资料的费用。在这种情况下,农村和农民显然无法与日益工业化和现代化的社会成为一体。

  

  而由于户籍制度的作用,在大量农民以农民工的方式流动到城市之后,这种断裂的城市中又以另一种方式映射出来。绝大多数农民工进入城市的时候,并没有从事投资经营的资本,他们有的只有劳动力。他们中的许多人只能从事那些城市人不愿从事的以体力劳动为主的工作,特别是劳动强度大、劳动环境差或具有某种危险性的工作。在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都由政府制定了种种规定,明确规定许多工种是不许他们从事的。因此,他们事实上是被排斥在城市的主流劳动力市场之外的。更重要的是,一张农村户口使得他们在社会身份上无法成为他们居住和工作于其中的那个城市的一员。他们没有城市的户口,不能享受社会保险和其他城里人能够享受的社会福利。他们的孩子不能在城里的学校里念书。他们往往居住在狭小拥挤、秩序乱和卫生差的城乡结合部。同时,他们还要为取得在城里居住和工作的资格支付多种费用。以北京市为例,一个外地农民工要想在北京合法打工,首先要在户口所在省市区办理《流动人口证》,同时缴纳管理服务费50元---80元/年,到了北京之后又需要办理的证件多达六七种,每个打工者每年至少需要支出450元。而遭到公安、城管、工商等等执法人员的粗暴对待,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无疑会滋生出社会仇恨。

  

  一个断裂社会将向我们提出许多难题。

  

  二、再谈社会断裂

  

  80年代的时候,有一本书曾经风靡了整个世界,这就是美国著名未来学家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在这本书中,托夫勒提出了一个很有冲击力的观点:农业文明是人类经历的第一次文明浪潮,工业文明是人类经历的第二次文明浪潮,而当时就已经初露端倪的以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为代表的新技术革命,则是人类正在经历的第三次文明浪潮。

  

  在当时,这本书也曾对中国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技术和经济领域中,表现在我们的思想文化中,甚至表现在我们的语言和词汇中。比如。“新技术革命”、“信息爆炸”等等。也就是说,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国人才真正意识到,一场重大的科学技术革命正在这个世界上发生,这场革命会深刻地改变人类的社会生活,同时,为了适应这样的一场革命,我们的体制框架必须发生相应的变化。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处在这场革命之中,而且会发现,这场革命的影响已经大大超出了托夫勒的预见。

  

  但现在我们不是要讨论托夫勒所预言的这场革命,而是要借用托夫勒的“三个浪潮”的概念来考量这样的一场新技术革命之于我国社会结构的意义。或者说这样的一场技术革命对我国的社会结构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让我们从简单的概念说起。

  

  首先的一个问题就是,如果借用“三个浪潮”的概念,今天的中国是属于哪个“浪潮”?我们可以首先看看北京的中关村以及全国许多大城市中的“新技术开发区”、“科技园区”,在那些地方到处能见到的是:计算机、网络、软件、基因、生物技术、电子商务、白领,连那里的总裁都不叫总裁而叫CEO。即使是严格按照托夫勒的标准,这里也可以称之为名副其实的“第三次浪潮”。在北京,从中关村出去往西南走,十几公里就到了石景山,在那里有全国著名的“首钢”。那是一个钢铁生产基地。那里的情景,与全国的大部分大中小城市一样(除大城市的科技园区之外),还是典型的“第二次浪潮”----工业文明:灰色调的环境,轰鸣的机器(如果没有停产的话),废气废物和产品同时排放,近些年来“下岗失业”又成了人们的口头上经常议论的话题。而出了城市,到了广袤的农村,那里则是典型的“第一次文明”的情景: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生产单位,耕种着很小的一块土地,从中收获的农副产品,自己要消费掉相当大的一部分,能够出售的部分非常有限,他们渴望越来越高级的工业品或更为高级的“第三次浪潮”技术生产出来的产品,但由于收入的微薄,对于这些产品只能是“渴望”而已。

  

  当然,在任何社会中都会存在产业和行业的差异。比如,在美国,在西部硅谷的专家设计着各种各样最先进的软件的时候,中部和南部的农民也仍然在耕种着土地。但你同时会发现,这些农民是在使用着非常机械化和现代化的机器来耕种他们的土地的,并在互联网上了解世界上农副产品的价格和供求信息。大规模农业生产以及政府对农业的补贴,保证了他们在一个“工业化”或“后工业化”时代能够通过农业经营获得一份与其他产业的人们大体相当的收入。他们虽然从事的是农业生产,但他们同样是社会主流产品的消费者。也就是说,他们与整个社会是连接在一起的,而不是断裂的。当这个社会进入了所谓信息时代的时候,我们也大体同步地进入了这个时代,尽管在具体的时间上可能要稍微晚那么一点。而在我们的社会中,通过上面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社会的不同部分几乎是处在不同的时代之中。两年前,当网络在中国热起来的时候,虽然传媒上关于“网络时代”的文字连篇累牍,股市上网络股也炒得不亦乐乎,但不用说农村,就是中小城市,也很难看到网络时代的踪影。当然你也可以举出某个农民利用互联网的个别例子,但那样个别的例子连示范的作用都起不到。也就是说,在一个断裂社会中,这个社会中最先进的那些部分与整个社会已经失去了联系。

  

  国内外都有一些学者喜欢用“二元结构”的概念来描述这种断裂社会。但人们在使用“二元结构”这个概念的时候,更多地是将其应用在城乡之间,也就是说,由城乡构成了整个社会的“二元结构”。但从我们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一个断裂社会,并不是仅仅使社会断裂成两个部分,而是断裂成多个部分。这种断裂甚至也发生在城市的本身。但有一点,“二元结构”理论讲的是很有道理的,既这个社会中最先进的那部分不是与国内那些落后的部分,而是与世界市场,特别是发达国家的市场连接在一起,从而形成一个循环系统。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接轨”。应当说,在这样一个科学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的全球化时代,“接轨”无疑是自身发展的一个动力,甚至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但是,这种“接轨”也会成为另外的一种力量,

  即将社会拉断的力量。首先,在“接轨”使得一个落后国家中的最先进的部分变得更加先进的同时,这个先进的部分与本社会其他部分的差距就越大;其次,这个先进的部分与外部接轨的程度越高,与本社会其他部分就越是没有关系。

  

  特别是在加入了世贸的情况下,“接轨”的“拉断效应”会在多方面表现出来。这是我们在现在就必须加以正视的。

  

  请看下面的两篇报道:

  

  其一,据《解放日报》1月20日报道:在19日举行的上海信息产业人才招聘会上,“参加招聘的民营、股份制和国有企业的比例也有较大幅度提升,占60%,超过了外资企业。提供的岗位月薪在3000元至8000元之间的,约50%,其中高级管理人员、质量工程师、电子工程师等职位的月薪较高,而硬件工程师、客户经理等则相对偏低,月薪最高开价1.65万元,最低月薪仅1000元。”

  

  另外的一则报道则是:据参加“首届全国主要农产品市场形势展望会”的中科院有关专家分析,在多种因素作用下,2001年粮食产量缩减,其主要原因,是1997年以来我国粮食价格连续下降,农民种粮纯收入大幅度减少,以致种粮积极性很低。1997年以来全国粮食价格连续大幅度下降,1996年1月三种粮食平均价格为每担86.4元,2001年1月为每担50.4元,减少了36元,农民种植三种粮食的平均每亩纯收入由1995年的367.4元降到2000年161.6元,下降幅度高达56%(http://www.xhagri.gov.cn/nongye/waidi/wai_7/20010919.htm)。还有相关的报道说,去年中国农民人均收入增加4%。

  

  从两个形成鲜明对照的现象。一方面是农民的粮食减产,收入增长缓慢(其实,按照专家们的说法,其实是下降,因为在粮食和其他农副产品价格大幅度下降、乡镇企业不景气的情况下,说农民的收入仍然在增加,显然是没有根据的)。而在另一方面,则是IT业,特别是软件行业人员薪酬的大幅度攀升。而其背后的原因,就是“入世”以及入世之后就不得不实行的“接轨”。有关报道说:“随着中国入世,一些行业的就业机会大大增加,复合型人才成了猎头公司猎取的重点对象:一是农业、信息、金融、财会、外贸、法律和现代管理等领域的专业人才;二是生物技术、环保技术、新材料等领域的高层次科技人才;三是熟悉世贸组织规则、适应国际竞争需要和能够参与解决国际争端的专门谈判人才;四是了解国际惯例、符合行业需要的外语人才;五是跨领域、跨行业、跨学科的复合型人才”。在这种背景下,猎头公司奔走与人才市场,金融业、投资银行、保险公司、保险基金公司等方面的高层人才,年薪一般都在40-50万元。

  

  可以预见的是,加入世贸必然会对我国的社会结构产生重要的影响。其中的影响之一,就是增添了扩大收入差距的动力。入世后,国外企业将会大举登陆我国,它们将雇佣更多的中国雇员。一般说来,外企的工资明显高于国内企业,因此,外企的增加将会拉大外企与国内企业之间的收入差距。同时,国内高科技人才和高级管理人员的工资水平也将会逐步向国际市场的标准靠拢,因此,人世后他们的收入也将会有一个较快的增长。在目前我国贫富差别已经达到相当高程度的情况下,这种“接轨”的动力会不会加剧社会断裂

  

  三、多元社会断裂社会

  

  在讨论社会断裂和由此造成的“断裂社会”的时候,必须注意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必须将这种“断裂社会”与人们一般所说的“多元社会”加以区分。否则会造成种种的混乱。

  

  “多元社会”是60年代在西方兴起的一个概念,后来被人们广泛用于指称西方现代社会的特征。在我所看到的文献中,大体不外如下的三种含义。第一,在社会结构分化的基础上形成的不同的利益群体,承认每个群体的利益都是正当的。这里特别要强调的一点是,这意味着对于“少数群体”利益的承认和尊重,少数人的利益也是正当的。这种利益的多元性表现在政治和社会的层面上,就是代表不同利益群体的各种“压力群体”的存在。第二,就政治制度而言,形成的是一种以自主而多元的政治力量为基础的政治框架,不同政治力量的组织形式就是政党。其政治哲学的基础是:一个政党不可能代表所有人的利益和要求。第三,是多样性的社会方式、价值观念和文化的存在。也就是说,并不存在“唯一正确”或“唯一正当”的社会方式、价值观念和文化。

  

  而断裂社会,从表面上看来好像也是一种多元的社会。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着更强的多样性。但其实,这两种社会有着根本的不同。概括地说,在多元社会中,尽管社会结构分化深刻、各种社会力量并存、不同的价值甚至互相对立,但这些不同的部分基本是处于同一个时代,社会的各个部分能够形成一个整体的社会。但在断裂社会中,情况却截然不同。在断裂社会中,其不同的部分几乎是处于完全不同的时代,他们之间也无法形成一个整体的社会。也就是说,整个社会是分裂的(不是在政治的意义上,而是在社会的意义上)。

  

  这从文学发展的脉络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以西方社会为例。在科学技术很不发达,物质生活很匮乏的时代,人们同样有着种种美好的生活愿望,但却缺少实现这些愿望的物质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更多地是将这些愿望诉诸于想象,于是就有了文学上的浪漫主义,最典型的文学形式就是诗歌。后来,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生产力水平的提高,生产出来的物质产品大量增加,人们的物质生活也随之改善。在这个时候,人们看到了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物质生活条件的可能性,浪漫主义也就失去了最广大的基础。在这同时,人们也看到,尽管创造出来的财富是以前任何时代无法比拟的,但财富在社会成员中的分配,却是极不平等的。在一个物质空前繁荣的社会中,富人占有了大量的财富,而许多穷人却“一无所有”。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有了巴尔扎克,有了《悲惨世界》,有了批判现实主义。再到后来,由于物质财富的进一步丰富,即使是社会中的贫困者,也大体上可以衣食无忧了,但另外的一个出现了,这就是在物质社会条件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已经不成问题的时候,精神的需求,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却成为一个越来越突出的问题。这样,就又有了后现代艺术的产生,有了黑色幽默,有了《等待戈多》。

  

  从上面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在这样的社会中,每个时代几乎都有自己鲜明的文学主题,而这种文学主题所反映的恰恰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最关心的问题。如果用同样的思路来观察一下我们的社会,我们就会发现一种令人惊异的差异。在我们这样一个断裂社会中,在社会的不同部分当中,几乎是完全不同时代的东西,共存在我们的社会里。从存在主义、尼采热、后现代,到消费主义、市民文化、港台电视剧,再到农民的地方性的自娱自乐和“封建迷信”。而在这样的一种文化混杂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在社会中处于边缘的群体,比如农民,他们明天观看的电视节目和城里人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那些电视剧的内容,与他们几乎完全不相干,甚至也不属于他们的时代。

  

  多个时代的社会成分共存在一个社会之中,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不同社会成分的诉求共存在一时,而这些诉求本来是应当属于不同的时代的。在我们的社会中,这样的情形是经常可以见到的。比如说,发展和环保的关系。对于像我们这些生活在北京这样大都市的人们来说,灰暗的天空、污浊的空气,以及日益恶化的水源,使得我们对于环境保护和污染的治理有着切身的感受和要求。而且从理智上说,人们也不难理解,保护环境和资源,对于一个社会的长远生存和发展来说是多么地重要。可是,当你走出这些大城市的时候,这些天经地义的道理,就似乎成了问题。前几年我们去了一次山西。那是一个由于煤炭生产而环境污染相当严重的省份。但如果你去看看一些贫困地区农民的生活,那些本来天经地义的道理就打了相当的折扣。当地的干部说起这个问题也是一脸的无奈:“没有办法啊,只能先污染后治理”。这里我不是为“先污染后治理”辩护,而是说,生活在不同世界中的人们的道理会是多么地不同。同样的,当一些青年知识分子把“民主”和“自由”作为他们的崇高目标来追求的时候,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这实在是有点奢侈。因为吃饭的问题,孩子读书的学费问题,就业的问题,远比这个要现实得多。类似的现象告诉我们,在一个断裂社会中,社会中不同部分的要求的差异,有时会达到一种无法互相理解的程度。

  

  这样的社会管理起来往往要更为困难。一般地说,在特定发展阶段上,政府只能集中精力来解决某一方面的问题。这就很容易造成对某些群体的要求的忽视。这就要求断裂社会中的政府和领导人,必须对来自不同群体的互相矛盾而又各有其正当性的要求,有一种明智的态度,并对其进行妥善的协调。否则,就会埋下社会动荡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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