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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平:内需不足的社会学分析

  

  进入90年代中期之后,中国开始面对日益严重的经济不景气问题。但由于当时国有企业的效率低下问题十分突出,从而使得相当一批研究者和决策者,误将内需不足的问题与国有企业的效率问题看作是一个问题,并将其归咎为国有企业的产权问题。这样就妨碍了对造成内需不足的深层结构原因的关注。直至今日,对于内需不足的原因,还有人认为与产业政策有关,或认为是花色品种、产销对路的问题,甚至有人认为是当下国人收入水平太低。

  

  本文认为,在十几年前,中国还是一个日用生活品严重短缺的社会,仅仅十几年的时间过去,却面临严重的生产过剩和需求不足,促成这个转变发生的,至少有三个重要的结构性因素,正是这些结构性因素从根本上制约了国内需求的有效提高。

  

  一、滞后的城市化:使农村人口被甩在市场之外

  

  目前在中国的经济生活中存在一个非常奇特而又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即许多生产某种产品(生活用品,特别是耐用消费品)的人们并不消费这些产品。比如,生产热水器的人们,家里基本不使用热水器,因为在那些生产热水器的工厂中从事生产的工人,大多是来自农村的农民工,而农民(除极少数之外)与热水器是无缘的;在城市中,在建筑工地上忙碌的,基本上也是这样的农民工,虽然他们建起了各式各样的住宅,别墅的、公寓的,豪华的、简易的,但这些房子与他们的居住,毫无关系。类似的现象还有许多。也就是说,在我们的社会中,有这样的一群人,而且是一大群人,他们生产着各式各样的消费品,但他们却不是这些消费品的消费者。当然,在任何社会中,也不可能人们生产什么就会消费什么,生产原子弹的人们就决不会消费原子弹。但问题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是耐用消费品。

  

  如果使用一些宏观的数字,我们就可以看到问题的症结之所在。目前的中国,差不多有13亿人口。在这些人口中,从事第二和第三产业的生产活动,即提供工业品和服务的,大约是4亿人。即城市中的2亿个劳动力,1个亿的乡镇企业工人和1个亿的农民工。那么,消费这些工业品和服务的有多少人?大约也是这个数字,即3个亿的城市人口,1个亿的富裕农民。当然,这样说是极而言之,因为剩下的人口,并不是完全不消费工业品,在偏僻的山沟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孩子们在购买由工业生产的小食品(而且,在当今的社会中,那个人身穿的衣服的布料不是工业生产的?)。但如果考虑到我们的工业已经进入生产耐用消费品的阶段,应该说这个判断离事实不远。同时还有一个事实是不应当忽视的,即在能够有条件消费工业品和服务的人口中,还有一个高消费群体,这个群体所消费的物品有相当一部分并不是国内的生产所提供的,而是进口的物品。这就好有一比,假如总共有13个人,其中有4个人包饺子并以此为生,他们同时还要依靠卖饺子的收入抚养和赡养5个人(以城市中的劳动力每人抚养或赡养0.5人,农民工和乡镇企业工人每人抚养或赡养2人计)。但饺子包出来以后,马上有9个人(包括其中两个包饺子的人)说,饺子是好吃,但我们吃不起,我们喝点饺子汤就行了。这样,能够买得起饺子的只剩下4个人,但在这4个人当中,又有一个说:我是能够买得起饺子,但我不愿意吃,我想吃烤鸭(即那个以消费进口品为主的群体)。这时还有几个人能够成为饺子的现实消费者?只有3个人。也就是说,包饺子的人与消费饺子的人数几乎相等。

  

  生产第二和第三产业产品的人数与消费第二和第三产业产品的人数几乎相等。这就是中国的企业所面对的基本市场环境。也是造成国内需求不足的根本原因。

  

  对照一下西方国家的状况,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目前的问题之所在。在西方国家,与工业化过程相伴随的一个重要过程是城市化。西方的城市化发生在其工业化的初期。工业化初期的典型特征是:工业的增长主要依靠工业规模的扩大和工业中就业人数的增加,工业生产能力有相当部分集中在生产资料的生产上。由于工业规模的迅速扩大,农村中的劳动力和人口大量涌入城市之中。到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西方国家就已经有大约一半的人口已经住到城市中来了。当大部分劳动力已经进入工业之后,工人提出了增加工资的要求;特别是在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之后,为了对付市场需求不足,西方国家开始建立系统的社会保障制度。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西方工业进入了大规模生产耐用消费品阶段,而这些社会相应进入到罗斯托所说的大众消费阶段。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大量耐用消费品的生产以及整个社会进入大众消费阶段,至少是以三个社会条件为前提的:一是相当高的城市化程度;二是城市工人工资和收入的普遍提高;三是比较完善的社会保障措施。因为造就耐用消费品需求的必要条件。

  

  然而,比较一下中国的情况,就不难发现问题之所在。从50年代开始,中国就已经开始进入迅速的工业化阶段。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城市化一直处于停滞的状态。1960年, 中国市镇总人口为13073万人, 市镇人口在总人口中的比重为19.75%。1978年市镇总人口虽增加到17245万人,但市镇人口在总人口中的比重却仅为 17.92%,下降了近两个百分点。也就是说, 从50年代到80年代初这一段时间里, 中国的城市化不仅没有进展, 甚至可以说是倒退了。

  

  没有城市化的工业化造成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大量农民被甩在工业化的过程之外。这是一种分裂的工业化。于是,当工业开始大规模生产耐用消费品的时候,突然发现却没有能够消费这些产品的大量消费者。

  

  其原因在于,首先,由于农民被甩在工业化的过程之外,农民的收入长期处于与消费耐用消费品不相称的低水平状态。农民收入的低水平,已经成为中国社会中长期被人们关注的一个话题。但问题在于,在一个社会已经进入了工业化阶段的时候,只要大量的农民仍然滞留在工业和城市之外,只要他们还是以农业为基本产业,就不可能使他们的收入达到与城市中的劳动力大体相当的水平。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不仅象汽车、电话、大屏幕彩电、电脑、热水器等耐用消费品与农民无缘,就是许多日常消费品如牛奶、面包、许多副食品等,也为农民所可望而不可及。

  

  其次,然而也是非常重要的是,城市是一种生活方式,许多耐用消费品的使用,是要以城市生活方式为条件的。比如,洗衣机和热水器的使用,必须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要有电,一个是要有上下水道。因为热水器无论如何不能安在农民那些没有上下水道、用砖砌成的厕所之中。没有上下水道,洗衣机也无法使用。于是我们在一些富裕农村中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些人结婚时买的洗衣机被用来装粮食。在这样的情况下,农村中的洗衣机市场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电冰箱的使用也需要两个最基本的条件,一是要有电,二是脱离“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的生活方式。只要出门就可以摘到一把新鲜的蔬菜,只要还不能消费大量的需要较长时间储存的食品,电冰箱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用途。

  

  由此可见,分裂的工业化不仅将农民甩在工业化生产过程之外,而且将农民甩在工业品的消费过程之外。如果考虑到中国目前还有那么多的人口仍然生活在农村,就不难发现,这个因素对内部市场需求的影响有多大。

  

  二、制度不确定性:导致畸形的储蓄倾向

  

  但尽管这样说,有的人还是不明白:人们手中不是有很多钱吗?他们在银行中不是有大量的储蓄吗?他们怎么就不把这些钱拿出来消费呢?

  

  确实,与人们的消费行为相联系的一个基本因素,就是人们的实际支付能力。如果人们手中确确实实就是没有钱,那么讲扩大需求也就是一句空话。而目前中国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据有关部门提供的数据,到1998年底的时候,中国城乡居民储蓄余额已经达到5万多亿元人民币(尽管这当中包含着一些公款私存)。而且目前仍在以相当快的速度增长着。5万亿元的存款,意味着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消费潜力。因此,无论是政府还是研究发展问题的学者,无不在关注着这5万亿元的存款,试图采取措施使得居民能够将这笔钱中的一部分拿出来用于消费

  

  政府直接的措施,就是连续而大幅度地降低利率。从1996年4月起到1998年12月止,中央银行已经6次降低利率。1年期的存款利率,已经从原来的9.15%降到3.78%。而且,中央政府还有进一步降低利率的可能。按照道理来说,这样连续而大规模地降低利率,应该能够抑制人们的储蓄倾向,从而推动人们的消费行为。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你将钱存在银行中,是为了得到利息。那么我将利息降低,你就不得不将存在银行中的钱拿出来进行消费,从而增加实际的购买力。

  

  然而,道理是没错,预期却并没有变成现实。1998年3月底,中央银行第四次降低利率。5月份存款余额增幅反倒较4月份提高了1.2个百分点。1998年上半年,存款余额比上年同期增长16.8%。这与80年代一降息就出现抢购风,人们担心“老虎(储蓄)出笼”相比,已经全然是另外的一种景象。统计数字更清楚地表明,近些年来,中国消费需求的增长明显落后于GDP的增长。1986年至1997年,GDP年均增长高达9.8%,而同期最终消费的年增长率只有8.2%,比GDP增长率低了1.6个百分点。

  

  利息高的时候不将钱拿出来消费,利息低的时候仍然不将这些钱拿出来消费,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现象。既然不是为了利息,那么人们储蓄是为了什么?是生活中的物品已经足以够用,因而没有了消费需求?是象某些文化学者所说的那样,是节俭的文化传统使得人们习惯于进行储蓄(据说这是亚洲文化的特征)?还是有其他的考虑?关键是这个其他考虑。我这里特别提出来的一个因素,就是由于制度的不确定性所造成的不安全感,以及在这种不安全感的基础上形成的用储蓄维持安全感的需求。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在第六次降息的时候,该报记者曾进行了一些访谈。按照我的概括,这些受访者的一个基本说法是:存款是有一些,但不敢把这些钱花掉。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一个受访者说:现在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房改、教改、医疗保险改革,都是要花大钱的,花钱的地方越多,老百姓越是不敢花。一位工薪阶层人士说,几十年省吃俭用攒了七八万元。最近单位要盖一批新房,这些钱是留着买房用的。一位新闻从业人员说得更是清楚,“我的存款必须留下两项专用基金,一是儿子以后的教育费用,二是我现在的单位指望不上住房,咱还得攒一笔钱买房。这些战略储蓄非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1。

  

  这则报道涉及到了目前中国社会中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即人们用努力多储蓄的方式,来应对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危机。而在这种现象背后的,则是制度的不确定性。

  

  前些年在研究短期行为的时候,我曾经发现,制度的不确定性会导致短期行为。因为行为的选择取决于能够做出什么样的行为预期,而一种较为长期的预期能否做出,以及所做出的预期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与社会中的制度安排有直接的关系。只有当制度安排具有明确性与稳定性特征的时候,人们才容易做出较长期的预期,从而做出长期行为的选择。然而,最近我却发现,制度的不确定性也可能导致一种极端化的长期行为。当前我们社会中的储蓄倾向就是一个例子。现在我们正在处于一个重要的制度转型时期。在这个时期,旧的制度开始失去效力,而新的制度又未能建立健全起来。这样的一种状况,对人们行为预期和行为选择的影响是相当巨大的(孙立平,1994)。

  

  从日常生活中我们就可以了解到,现在许多人在嘀咕这样的问题:将来孩子上学,个人究竟要花多少钱?不知道;老了的时候,还有没有退休金,有没有养老保险,如果有的话又能有多少?够不够维持生存?不知道;将来病了的时候,特别是如果有个大病,需要多少钱,医疗保险又能解决多大的问题?不知道。类似的“不知道”还有许多。由于这一系列的不知道,形成的就是一种普遍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在中年以上的人口中就更是强烈。因为没有一种明确而稳定的社会保障制度能够让他们做出预期。由于不能做出这样的预期,无奈之中就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尽可能地多存点钱,尽可能地用这样的办法来获得点安全感。

  

  如果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会明白信用消费、借贷消费对于消费的刺激究竟会有多大。如果一个人为了维持自己的安全感而储蓄,如果他对于自己存在银行中的钱都不敢花,这时你对他说,我可以贷给你钱,你可以用贷款的钱来买汽车。他会作何反应,不是可想而知吗?我们经常听到有人津津乐道西方的超前消费、贷款消费,但要知道,这种行为是在一种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之下发生的。

  他敢于借贷消费,是因为他对以后的生活没有后顾之忧,至少是可以形成明确的预期。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社会保障制度在促成消费行为中的重要作用。实际上,西方社会中的福利国家制度,特别是社会保障制度,正是在由“生产过剩”造成的经济危机的背景下开始建立的(西方福利国家制度的基本背景是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而在社会保障制度相当不健全,人们由于对生活缺乏明确的预期而存有普遍的安全感的情况下,最近官方大力推行的消费信贷措施的有效性,无疑是大可怀疑的。

  

  今年以来,有关部门出台了一系列的消费信贷措施。在此之前,消费信贷只是在商品房销售中尝试性地进行过。从今年初开始,政府有意将信贷消费作为启动内需的一个重要措施来推动。年初的时候,中国人民银行特地出台了《关于开展个人消费信贷的指导意见》。消费信贷的范围,开始扩展到汽车、电脑、电器等商品。各大商业银行,均表示要加大汽车消费贷款。甚至有人乐观地预测,1999年将是“贷款购车年”。然而,几个月的时间过去,办理贷款购车的人寥寥无几,汽车市场仍然是冷冷清清。北京两个最大汽车销售市场提供的数字表明,1999年前两个月汽车的销量仅为去年同期的30-40%。北京市很有名气的百盛商场,曾经推出针对家电的分期付款业务,其办法是首付50%,余额再分5个月交齐,月息与银行存款利率大体相当。但在5个月的时间里,只有5个顾客用这种方式购买家电,涉及金额只有13万元。

  

  从这一点来说,建立健全社会保障制度,即使仅仅对于形成适应大规模耐用消费品生产的消费市场来说,也是势在必行。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注意到一个现象。即从80年代的收入预期到90年代的支出预期的变化。在80年代的时候,人们非常重视的收入的增加。许多人都在经常盘算,明年每月的收入会增加多少多少钱,并依此来安排自己的生活。这是一种收入预期。但到了90年代之后,情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现在人们更多地不是考虑到收入是否会增加,而是考虑今后会出现什么样新的支出项目。如上面所说的子女的教育、购房、养老、医疗等。人们也在根据这样的预期来安排自己的生活。这可以称之为支出预期。为什么支出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根本的原因在于收入增长幅度与支出增长幅度的对比。因为在目前正常的情况下,月收入最多只能以三位数增加,而上述的支出项目,往往是五位数的,甚至是六位数的。相对于可能会出现的五位甚至六位数的支出项目而言,三位数的收入增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之下,建立健全社会保障制度,使得人们能够依据制度的规定对自己的生活做出预期,可以说是形成有效市场需求的非常重要的条件。

  

  三、收入结构:决定了常规性支付不足

  

  也许我们还可以回忆得起改革前的情景。许多人都会记得,那个时候人们的工资都很低,一个月三五十元的工资,是很普通的状况。但那个时候人们对钱的使用方式与现在有很大区别。花光吃净可以说当时许多的消费方式。有的人还会在发工资的前几天就将工资花完了。那时候人们常常说:“不怕,过几天就发工资了”。这当然是由于当时的收入少。但实际上也不尽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有指望,这就是下个月的工资。而且他知道下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发,能够发多少。正是这个判断,使得他敢于将本月的工资花掉,甚至寅吃卯粮。

  

  也许有人会说,现在不是也一样吗?工资不是也按时发吗?不是数量也可以判断吗?这样说是不错的(除不能正常生产因而也就不能正常发放工资的企业外)。但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区别是人们应当注意的。在80年代,特别是80年代初,或更早的时候,因为人们很少有其他的收入,工资的按时、稳定发放,就意味着几乎全部收入的按时而稳定的获得。但现在的情况是,在人们的常规性收入之外,存在着很大的一块非常规性收入,或称之为偶得性收入。由于目前中国收入分配上的畸形结构,既使是在相当一部分工薪阶层中,偶得性收入也占有一个相当重要的部分,而常规性的工资收入,往往成为仅能维持生存的生活津贴,甚至连基本的生活也维持不了。这说明,尽管在今天工资仍然是按常规发放的,但其他的收入并不是按常规获得的。这样的收入结构,对人们的消费行为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非常规性收入在人们社会生活中占有一个什么样的比例?让我们首先从一个事例谈起。前一段时间,某个素来被认为是“清水衙门”的单位搞集资建房,由于所处地段较好,户型设计也不错,三室的住宅,需要集资20多万元。一开始,人们还以为职工可能支付不起这笔集资款。消息刚刚传出去的时候,人们也是议论纷纷,“谁出得起这么多的钱”?“我们一年的工资才多少钱?”但出乎意料的是,到真正报名的时候,集资却非常踊跃,许多具有支付能力的职工(包括一些中年职工),根本排不上队。于是,在究竟谁可以排这个队的问题上,竟引起了一场争论。

  

  20万元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如果按这个单位的平均工资来计算的话,相当于一个职工20多年的工资。如果考虑到前些年人们的工资水平要更低,对于其中的一些职工来说,他们自从参加工作一直到现在的全部工资收入也到不了20万元。那么,这些钱是哪里来的?由于这个单位不是一个行政机构,职工不掌握行政权力,因而大体可以排除腐败的因素。据笔者所了解的情况,这些钱一般是来自人们所说的“外快”收入,即第二职业的收入,或其他临时临时性的收入,包括出国所获得的收入等。

  

  在任何社会中,都会存在这种偶得性收入。但问题是,在我们的社会中,这种偶得性收入所占的比重过大。记得在90年代中期的某一年,当年全体城镇居民所获得的劳务收入是6000亿元,而当年全国储蓄余额的增长则是6000多亿元。当然这里包含一些农民的存款。但我们都知道,农民的存款在全部存款中只占一个很小的部分。因此,这个数字就给人一种印象,即这一年城里人是没吃没喝过一年。但事实上,不但吃了喝了,而且吃喝得还不错。问题是,这吃喝、生活的钱是哪里来的?来源就是偶得性收入。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在有些单位由银行发放工资之后,有些人几个月甚至一年才到银行中取一次钱,而日常生活靠的也是这种偶得性收入

  现在我们需要分析的是,这样的收入构成对人们的消费行为有着怎样的影响。概括地说,这种收入结构造成人们支付能力的如下两个特征。首先,一次性支付能力很强。就象我们在前面所举的例子中,那个单位的职工一次性拿出10万、20万元用来购房的能力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其次,是常规性支付能力不足。人们能够一次性拿出10万、20万元来,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轻松地在日常生活之外支付每个月几百元或者上千元的支出。更确切地说,他们对于一次性支付与常规性支付的实际和心理承受能力都是不同的。你让他们一次性地拿出一个较大数目的钱来,他可能咬咬牙就拿出来了,但如果让他每个月固定地拿出一笔钱来,很可能就拿不出来。更重要的是,他们会感觉到后者的压力太大。原因就在于上面所说的收入结构。一次性支出,使用的是以前偶得性收入的积累,而常规性支出,意味着要以今后的稳定收入为基础。

  

  这就导致中国目前消费市场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即“买得起,用不起”的现象。最典型的就是汽车。“买得起,养不起”,这是许多人对于汽车消费的感慨。也就是说,几万元的价格,对于城市中的相当一部分家庭来说,是可以支付得起的。但每年几千元上万元的费用,又使得人们望而却步。当然,这里有养车费用过高的问题。但更重要的是与人们的收入结构有关。商品房的消费,也是同样的道理。购买商品房,并不仅仅要支付一笔巨大的购房款,同时也意味着每个月要支出一笔不菲的物业管理费用。这笔费用,多则一年一两万元,少则几千元。一些消费调查表明,许多消费者购买商品房时,一个重要的顾虑,就是物业管理费用的负担。在中国目前的产业政策中,住宅和私人汽车,是两个重点项目,或称之为经济增长点,但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对于这两种产品的消费,恰恰需要以较高的个人常规性收入为基础。而现实的情况却是,中国居民的收入结构,恰恰与这种要求相矛盾。

  

  进一步说,在这种收入结构的基础上,贷款消费、信用消费、分期付款,能够刺激的消费需求也会是相当有限的。偶得性收入过大而常规性收入过少的收入特征,加上我们在前面所分析的制度不确定性的因素,所能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的存款大多来自不确定的偶得性收入,他本来连存在银行中的钱都不敢花掉,你让他去贷款购买汽车和住房,而且为此以后要固定按时间支付一项相当数目的款项,他也是很难接受的。

  

  有经济学家认为,内需不足的原因之一,是人们的收入水平太低。这种说法过于笼统和含糊。真正的问题是,人们的常规性收入太少。就整个社会而言,是我们社会收入分配中存在的一个严重问题,即大部分收入是通过非常规性的渠道分配的,而不是通过常规性的渠道分配的。现在看来,这不仅导致了收入分配的不规范,而且制约了市场需求的形成。

  

  文章来源:当代文化研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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