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级各类作协经常组织专业作家深入生活,进监狱,下煤矿,中西部作家到东南沿海考察,东南沿海作家到西部察考,或者干脆让他们到基层挂职锻炼个一年半载,为的是让作家深入了解当下社会,从而创作出高质量的作品来。其用意不可谓不美,但效果却令人生疑。我记得有一年贾平凹曾经到东南沿海考察,目睹这些地方经济发展之速,感叹连连,但他回去后,写出来的就还是《土门》这类反映当地生活的作品。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作家也是人,人就是活在生活当中的,每日的柴米油盐、上班下班、喜乐哀怒、悲欢离合、矛盾冲突等等,无时无刻不包围着他,他不在生活中又在哪里?那么,作家为何还要专门去深入生活呢?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次一举吗?假如你发出这样的疑问,就说明你是个外国人,太不了解中国的国情了。因为中国有世界上少有的专业作家制度,只要成为专业作家,就可以按月领取工资,专门去写作,而不用考虑其他;非但如此,还有官可做,假如当了作协主席,官位还不低呢。领工资去写作,举世罕见。
人在生活中,就像禾苗在土壤中。而专业作家制度,却把作为人的作家从生活的泥土中活生生连根拔起,送进作协的温室,把他们养在用纳税人的钱所组成的“纯净水”里,其用意是想让这些作家不受外界干扰,专心致志写出更多优秀的作品来,结果却适得其反。稍具常识的人都知道,温室里是断然长不出参天大树,鸟笼里也养不出冲天雄鹰,而脱离营养丰富的生活的土壤,把根整日浸泡在纯净水里,不多久,那禾苗就变得蔫不拉几、了无生气,甭说创作出惊天动地的作品来,就连生存都成了问题。管理者见此大惊,就想出了深入生活这个急救办法,把这些养在温室里、泡在纯净水里的禾苗,再挪回自认为营养丰富的“生活”的土壤里,如监狱,如矿山,如农村,如工厂,如军营等等,让他们接接地气,希望这样有助于其重新恢复。当然,短时期的深入难有大成效,于是便有了当年柳青挂职长安县县委副书记,及当今各省市作协组织作家深入基层挂职锻炼,便都是此类。短时期的深入生活是走马观花,你在监狱里呆个十天半月并不等于你就是罪犯(更何况能这样做的作家也少之有少),你就写不出真正反映罪犯生活的作品;一两年三四年的挂职锻炼虽说时间长点,但你也是个局外人,成不了真正的局内人。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所写都是自己血液里的东西,而非通过“深入生活”输进自己体内的盐水或葡萄糖!靠“深入生活”是断然写出《离骚》《三吏三别》《红楼梦》《神曲》《浮士德》《李尔王》《雾都孤儿》《狱中书简》《死屋手记》《人间喜剧》《战争与和平》《古拉格群岛》这类伟大不朽的作品的。
培养作家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原生态地生活在自己应有的生活里,为每日之柴米油盐操心,为孩子的择校发愁,为食品安全担心,为医保、养老忧虑,为朋友的飞黄腾达而嫉妒,为贪腐现象严重而痛心……生活这块大地上的所有因素,无论养料还是毒素,都是成就伟大作品的不可或缺之成分;生活这块天空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雨雪霜冻,都是造就作家健壮身躯的必备要素。如此以来,我们才可以期望一棵棵参天大树在中华大地上出现。取消那些限制作家生长的温室——作协吧,假如真为作家们考虑,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文艺事业考虑的话。因为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参天大树,而非弱不经风的树苗;是展翅翱翔的雄鹰,而非只会学舌的鹦鹉!
越来越多的人认清了此点,包括一些体制内的人,比如湖北省作协主席方方,就大声呼吁取消现行作协与文联制度。但全国作协主席铁凝却不这么看,她说,“‘作家供养制度’恐怕一时是不能取消的。我认为我们这么一个大国,国家可以有一定的钱拿出来,供养一部分非常优秀的作家……我觉得我们这样一个大国,如果养不起几个作家,我想可能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悲哀”(《中国青年》2007.1)。她不清楚,国家发给作家们的工资,用的是纳税人的钱。让纳税人拿钱来供养专职作家写些他们不要看的作品来,事先征得过纳税人的同意了吗?并且据我所知,美、英、法、德、日等发达国家,并没有专门去供养作家,他们的国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好悲哀的。如果真要那么做,恐怕他们才会觉得悲哀呢。
二O一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