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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骥:《乱世天堂》(七)

  

   论及毛主席在一九五七年“放长线”钓到的大鱼,除了我和萧文、宋椿、郭嘉泉这样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之外,真正懂得政治的职业政客恐怕太少了。然而,杀戒既开,局面也是不好收拾的,例如,毛规定每个单位都要揪出5%以上的一小撮也确非易事。所以,如何追查我的“小集团”就为水利厅反右的纵深发展,超额完成任务,提供了十分(不是九分)有利的条件。不过,这也并非易事,虽然我的专案组组长己经易人并加强了力量,但我仍与他们对峙着,这仍有青羊作证。似乎,我与这处道家圣地结下了难解之缘。很多年后,在有关水文化方面的学术研究中,“天人合一”的道家理念对我的启迪还真是不小呢。不过,眼前的对峙却令双方都是很不愉快的,为打破这个僵局,金健的爪牙们就干脆将已挖正挖和将挖的反社会主义分子、烂言分子、坏分子等等,都统统算成了我的骨干成员,明确指令这班宝贝在交代问题时,都必须首先同我挂勾,就连乱搞女人的男人,和乱搞男人的女人,也是受了我的反动影响或是听了我的唆使之后,才发生了公狗与母狗的那种交媾行为的,据说,只要咬我一口就可得到从宽处理。同时,专案组还向我作了进一步的暗示:即使不将我列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逮捕法办,至少也是极右翼分子,从政治上彻底处以极刑。勿须讳言,在此般多角度的立体打击之中,我的精神己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在梦中也可听到灵肉的坍塌声,因为,我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啊!加之那只刚刚飞逝的蓝蝴蝶还在不断地撞击着我灵魂中的脆弱面呢……

   不过,在两只青羊旁边的这处灵魂屠场里,令我精神最终频于崩溃的主要原因还是认真读了“毛泽东同志根据一九五六年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整理而成”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这本隆重推出的小册子之后。拿它与去冬五个多小时的内部传达稿相对照,已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它已真正变成一张疏而不漏的阳谋天网了。

   毛在小册子中毫不讳言他提倡“双百”方针和鼓励“鸣放”的真实用意是什么,并且对他创造的阳谋论作了新的发挥。文中的潜台词也能叫人看得明白:手段嘛,仅仅是手段,目的才是主要的。他说他最后拿出的“划分香花与毒草的六条标准”尽管迟了些,放了马后炮,但却达到了有利于大鸣大放的目的。据说这是一条十分(不是九分)成功的经验。树欲静而风不止嘛。黑云压城城欲摧嘛。我们是被迫反击的嘛。这下可好了,牛鬼蛇神自已跳出来了,大鱼也钓出来了,毒草也大长特长了,革命人民就正好对这些丑类聚而歼之了!

   这哪有什么信义不信义?这哪有什么道德不道德?这哪有什么正大不正大?这哪有什么磊落不磊落?除了极端残暴的斯大林之外,马克思、恩格斯何曾用过这种极端卑劣的手段来迫害过自己的论敌或政敌?!这可查查恩格斯是如何对待杜林的。更何况,中国的这“一小撮”都是被谙熟帝王权术的毛泽东想方设法撬开嘴巴说话的啊,这乃是史无前例的诱言治罪啊。我顿时悲愤难禁了,快疯了!

   悲愤中,我真正懂得了楚大夫何以拔剑问天;

   悲愤中,我仿佛听见了文天祥的正气歌和谭嗣同的题壁绝唱;

   悲愤中,我已无所畏惧,决定以死抗争了!

   ——“我何罪之有?历史将宣判我无罪!……”

   ——“言者无罪,哼,谁之罪?……”

   ——“惩罚吧,不就一付镣铐么!……”

   ——“毁灭吧,人生自古谁无死?……”

   ——“中国啊,我多灾多难的祖国啊,莫非民主共和永远是个梦?……”

   在高压之下,这是我一次次写下的“认罪书”和“请罪书”。有时,我就干脆摘引“烈士诗钞”并加注,例如,“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愿、我愿把这牢底坐穿!”(批注:坐穿了吗?你们有可能生穿中国历史的牢底吗?……)

   实际上,我是在用我的“反动气焰”向人世间留下几行临别赠言而已,尽管无奈而悲怆。我总觉得历史有个回音壁,迟早总会引起一丝反响的,因为,我始终相信中国是全体中国人的,决非圣上一人之王土。怀着这个信念,我选择了死亡。觉得断喉一死并非怯懦者的解脱,而是一种特殊的呐喊与反抗。翻开中国历史,这样的献身者又何止成千上万!尽管置我于绝境的这个年代对自杀也下了一个全新的定义:“属于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行为”。但是,我仍然乐意去换取这个所谓遗臭万年的生命终点了……

   这是一个难忘而混沌的瞬间,只觉天地玄黄,分不清是地狱的精灵或是人间的鬼怪在舞蹈,是魅魑的眼睛或是昏黄的灯光……它们都在跳耀着,狞笑着,而老成都的吆喝声和叫卖声却又是那么地亲切而熟悉,尽管渐渐变得遥远而陌生……惟独喇叭声和引擎声才对我始终保持着异样的吸引力,尤其是那些扬尘的车轮子,仿佛都在唱着歌,唱着夜歌和白天的歌……我觉得是时候了,是的,是时候了,我又猛喝了几口,痛下了最后的决心!霍然,几声小儿的啼哭,和老板娘哼起的童谣,竟如鬼使神差般地、重重地打击着我的脆弱部位,令我在一阵坍塌般的巨痛和压迫之下,仿佛听见了母亲曾经对我哼唱过的这支单调的摇篮曲——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突然令我在生与死的门槛边上开始动摇了,尽管最终还是发出一声狂叫并向轮子冲了过去……

   醒来后,专案组己经送我去省医院浣了肠。他们以为我是服毒自杀的。实际上是一辆自行车把我撞翻了(也是偶然把我搭救了)。其实,细想起来,我在骨子里并不想死,我还想活,因为我仍然是个懦夫,同时对于自已脚下尚未展开的人生仍然抱有很多幻想,因为,我才二十一岁啊,我毕竟才满二十一岁啊……

   不过,没料到的是,此醉竟为我带来了空前的宽松,鹰犬们对我变得客气多了,仅仅对我有无偷跑寻死的迹象才加以重点防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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