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中国西南“纳西古王国”有一座奇山,其山峰蜿蜒百里,宛如横卧云雪之间的一条万丈玉龙,因此在汉语中有“玉龙”之称。此山在纳西语中则称为“雾路悲居”,意为“银石雪山”,因其银妆素裹之状而得此雅名。
茫茫人世间,数不清有多少的雪山冰峰、高峰峻岭,然而,象丽江玉龙雪山这样既是一座圣山、神山、是一个民族的”民族保护神“的化身,又曾是在社会制度与文化冲突中无数殉情的纳西情侣将青春生命融在其中,将他们的心与魂魄埋在白雪间,将这座山视为生命归宿地的“情山”,则可能举世罕见。
玉龙山冰魄雪魂,空灵祥和,体现了天地间的一种永恒精神,它如一面照澈人寰,参天贯地的明镜,可以映出一种人生的大气和境界,因此,古往今来的不少高人雅士,与这座山结下了不解之缘,当今驰名中外的画坛大师吴冠中,即是其中的一个。
吴冠中的玉龙山之恋与他的同窗、中国著名美术史家、因研究纳西族东巴文化闻名于世的原台湾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李霖灿先生息息相关,吴冠中曾在一篇散文中说,(20世纪)40 年代, “李霖灿在明信片上速写的玉龙雪山使我向往玉龙数十年。1978年,我终于到达了玉龙山。”
1979年5月,吴冠中终于专程来到了丽江, 来圆数十年前由老同学李霖灿勾起后便一直不消逝的“玉龙雪山之梦”。他先是在丽江古城街头遥看玉龙雪山,看到高空中那点点白峰和几小块黑石头,觉得很不过瘾。便要进山去看它的真面目。当时交通很不方便,他和陪他的小杨想搭林场拉木料的卡车进玉龙山东麓的黑白水林区去看山,卡车司机怕路险出事而不肯拉人。后来当地领导派了一辆吉普车,吴冠中冒着暴雨来到林场,不避简陋艰辛,住进了伐木工的简易工棚里。一下雨,屋顶便漏雨,他们用油毛毡补漏雨之处。在他们睡的铺板底下,新竹在发着芽。他们在山中啃干馒头就辣椒,喝着大块木柴火上煮得滚烫的茶,在连绵的阴雨中苦等着玉龙雪峰的露面,苦苦地等了好几天,绵绵的山雨一直不停,真叫吴冠中这个千里迢迢来探名山真容的艺术家面对山中云雾苦雨,望眼欲穿,他后来这样写当时的情景:
“玉龙山在哪里?看不见,只在头顶上,云深不知处!她也有偶一显现一角的时候,立即又躲藏了,像希腊神话中洗澡的女神苏珊,不肯让人窥见。我于是将铺板移到小小的木窗口,无论白天、黑夜、坐着、躺着,时刻侦察雪山是否露面。我悄悄地窥视,唯恐惊动她,若发现有人偷看,她会格外小心地躲进深深的云层里吧!
一个夜半,突然云散天开,月亮出来,乌蓝的天空中洁白的玉龙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了。我立刻喊醒小杨,我们急匆匆抓起画具冲出门去,小杨忙着替我搬出桌子,我哪里等得及,将大幅的纸铺在石板地上,立即挥毫。战斗结束,画成后,我一反平常的习惯,居然在画面上题了几句诗:
崎岖千里访玉龙, 不见真形誓不返;
趁月三更悄露面, 长缨在手缚名山。”
据李霖灿1991年所写的《月下玉龙山,画家有深眷》一文,吴冠中还在上面这首诗的后面题字曰:“步霖灿兄后尘,四十年后,合符玉龙。”
吴冠中此次丽江之行,画下了“月下玉龙山”、“玉龙山下人家”、“玉龙山镇”、“玉龙山下丽江城”、“玉龙山下古柏”、“遥忆玉龙年年白”、“丽江纳西人家庭院” “奔马”、“春雪”等作品。
吴冠中的雪山画系列,不仅使他的老友李霖灿对世事茫茫海天相隔多年的同窗的杰作大感振奋,同时,这些清新飘逸,风神高雅的雪山系列作品无疑勾起了这个老人深埋心头永生永世难忘的那一腔深深的玉龙大雪山情结,他的《文约雪山行──给吾友吴冠中》和《雪山新盟》这两篇文章都写得激情满怀,有一种苏东坡“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风致和亢奋之情,漫漫岁月中永夜难泯想重登雪山的那种心情,跃然纸上:
“你我都未尽雪山之美,却真的需要再来一次重新聚会、重新描绘、重新成功!那么,雪山新盟就这样订下了,这是一种艺术之盟,不论今世如何,在心灵上如此密合,我可以提供一些新的线索,使‘合符玉龙’图卷更臻完美,永留人间。”
吴冠中与李霖灿这两个同窗老友鸿雁往还,一起做着大艺术家那种永远年轻的梦,向往着会有重新登临玉龙大雪山的那一天。但两人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半世浮生,海天相隔,未得相见,而最终这两个艺术家的相逢,不是在他们梦寐以求的玉龙大雪山下,而是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是在李霖灿已得半身不遂之症后。1997年9月,中国20世纪名家画展在加拿大巡回展出, 吴冠中被邀到多伦多参加首展开幕。这期间,他终于与长别半生的老友李霖灿见上了面。见面的地点是在李霖灿儿子的家里。
李霖灿的大儿子李再奇回忆当时的情景:吴冠中进去时,李霖灿坐着轮椅出来,“欢欣、雀跃和高兴在脸上表现无遗,嘴里连说:‘我有一条龙……一条……(这是老爸的千言万语,就只能说这么一句)’两人的手紧紧地握着,动荡……这是何等值得珍惜,宝贵却又多少含有悲情、痛心的成分在内。是了,分离了五十年,终于见了一面,一人却是半残半废。面对着这样的命运,这样的安排,一个尘俗间的俗人,我,又能说什么?”
吴冠中在他后来写的《玉龙峰前执君手──访老同窗李霖灿》一文中这样回忆他们俩的相见:
“他坐在轮椅里,不能说话,只时时高举大拇指叫好,一个‘好’字了得!是喜是哀,难于区分,笑意与眼角的泪痕交融。他神志清楚,听得分明,只是发音模糊,以翘起的大拇指指点江山,指点人生,指点友情,指点已完成和未完成的业绩。
他家儿孙满堂,摆了满桌佳肴,大家让我们两人先吃,我直吃了点稀饭,他吃了点面条。人间美食均应营养子孙了,我们已没有胃口。我也不再提及他用酱油泡饭的青春年华。我多年前赠他的水墨画《玉龙山》,被装裱张挂在客厅里,于是我们在玉龙山前合营,终于在玉龙峰前执君之手了。”
吴冠中写得朴实无华,如话家常,但我读之却感受到一种怅然而悲怆的无穷意味。是啊,这两个老朋友最后是在玉龙峰前会面了,一幅丹青中有着他们风华正茂时的梦幻,“云与雪,遮不住心头色”,数十年生命的悲欢哀乐,曾多少次寄托给淡云清风白雪。青春韶华时光那美丽的梦已经飘逝,在那动荡的年月里,老友的雪山钢笔速写勾起的满腔憧憬和梦幻,那绵绵无尽伴随人生的雪山梦,难忘的往事,都已飘零在岁月的风里雨里!“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数年前激情澎湃壮心不已的“文约雪山行”,如今已经成了此生可想而不可即的事,人生易逝,生命多厄,当两位大艺术家半个世纪后再面对面时,却已只能执手相看泪眼,积累了50年的话,已再难与老友表述。画中景远在天边,山依旧,人已老!
当李在其1999年首次来到云南时,当时李霖灿先生尚在。他在丽江县驻昆办事处的下榻寓所跟我讲到这两个艺术家这一段令人高兴又令人悲伤的见面时,语气是沉郁的。他说:吴伯伯与我们们呆了将近6个小时,临别时, 吴伯伯与爸爸两人无语相望,只是紧紧地握着手,两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们都知道,这十有八九是最后一面了。我看着这一场面,直想哭!说到这里,在其的语调已经哽咽。
我能真切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半世睽违,重逢却在异国,相见却无语,背转去,心知尘世上重见之期已渺远无期。即使悟透人生如吴冠中、李霖灿这样的大艺术家,人生如梦的百般况味,也会浮上心头。
原载:《光明日报》2004年9月2日,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