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言及的五四,不是五四那天作为民族主义运动的五四,而是习惯被声称为科学与民主的五四,这个五四又叫新文化运动或启蒙运动。近一百年来,它获得了超过其所应得的赞誉。今天,对它的反思也许比赞誉更重要。
“民主与科学”是“五四总司令”陈独秀在《新青年》上竖起的两杆旗,作为一种观念,20世纪以来它如此深入人心,以至口号化为一种名词教,使得分明是反民主和不科学的言动都顶戴着它的名头。这是历史惨痛的结果,求仁不得仁,却走到了仁的反面。直到1950年代,胡适方对此有所反思:“独秀并没有给‘民主’和‘科学’下任何定义,他只把这两个名词——两个涵义广泛的观念——都‘人格化’了……叫做‘德先生’和‘赛先生’”。胡适接着指出,把一个观念‘人格化’了,往往等于‘神化’了,并不能叫人们得着明白清楚的认识,也许还可以引起盲目的迷信,盲目的崇拜。”
事实正是如此。这不是陈独秀没有给民主科学下定义的问题,问题在陈独秀自己对民主科学就没有“得着明白清楚的认识”。迟至1940年的人生晚年,陈独秀才对民主有所觉悟,一定程度上纠偏了自己早年的阶级性民主。新文化运动惯被称为启蒙运动。很喜剧地是,如果自己都不懂民主,却竖起大旗要启蒙,岂非以蒙启蒙。民主如是,科学亦然。在新文化领袖那里,这个词分明成了一种科学迷信或科学主义,这很典型地表现在1920年代的“科玄论战”上。
以蒙启蒙的结果不但是蒙而未启,而且容易导致历史的歧途。陈独秀在第一次声张德赛二先生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中宣称:“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这是新文化对民主科学的最初的追求,但追求民主,并不必然要全盘反传统,亦同追求科学,并不必要反对传统的文学与艺术。文学艺术与科学何干,它们压根就不是一个范畴,两者无以构成反对关系。民主的敌人也不是以孔教为代表的传统的旧文化,恰恰是后来由《新青年》引进的批着新文化外衣的极权文化。何况,当时的制度构成本身就是议会框架,它距离民主虽然有不短的距离,但方向和路径都没错。错的是新文化把传统文化当成了假想敌,却一味趋新,识别不了正在逼近和到来的危险,甚至以拥抱的态势一头扎了进去。结果,议会框架不是被传统文化而是被枪杆子所摧毁,历史以民主的名义走向了训政和专政。
不错,一个世纪以来的民主与科学由新文化推出,这是它的功绩。但,重要的不在于它推出什么样的观念,更在于它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践履。亦即,我可以不管它“说什么”,但却不能忽略它“怎么做”。就一场文化运动而言,它的文化方式和行为显然比观念本身更重要。正是在这一点上,新文化运动充分暴露出它的问题严重。“民主”在《新青年》中更多是作为一种文化观念而出现,那么,《新青年》本身有没有文化民主呢。如果观察它的表现,无论讨论文言白话,还是新剧旧戏,它不但没有民主气象,而且呈现出反民主的独断和不宽容。请听“文学革命”刚开始时陈独秀的声音:“独于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陈独秀是这样说的,《新青年》也是这样做的。这其实就是新文化运动旗手给人们做出的民主示范。只是这种“必不容反对者”的心态无疑不是民主的心态,落实到行为则直接就是反民主的行为。《新青年》后来从文学革命趋向社会革命,但它所抱持的“必不容”的态度及表现并未有变,且变本加厉;那么,从这样的文化行为和社会行为中是否可以产生它所张扬的民主呢。
民主是一种观念伦理,落实民主是一种行为伦理。如果对前者不甚了然,便很容易以一种非民主乃至反民主的方式求取民主。新文化运动于前者有缺陷,于后者有教训。反思它,是为了让它成为我们今天求取民主的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