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东去的江水,滔滔不息,奔涌不止,亘古如斯,见证了这一切。
当地质构造的巨大改变于瞬间内发生,山体倾塌,桥梁断裂,房屋废毁,大量人员殒命,重灾区的天府之国不期然与大地震相遇,举世关切,草木同悲。
自5月12日地震发生迄今,来自四面八方的境内外援建力量已纷纷开赴四川及周边地域,时下已为天灾后的四川贡献了巨大力量。随着时间的推移及相关规划的渐次展开,灾民声嘶力竭的哭喊已逐渐内化为无声的焦灼伤痛,各种情绪亟待调试及疏解。震区千疮百孔、百废待举,加之本次地震为历史罕见,范围大、裂度强、影响人群广,且灾区大部散落在地势险峻、交通极其不便的深山,因此,虽有无以计数的组织及个人不断过往四川,但灾后重建之路依旧漫长而艰难。
余震不断发生,历经亿万年地壳演变而渐趋稳定的山体,如今已松散不堪,如何投入巨大力量对其进行牢固并顺势而为构筑更为坚实而持久的居所,将已几近毁弃的社区重新建构并活跃起来,将遭遇伤痛而低落的灾民情绪合理调动并使之坚定生活信心,实为灾区工作之难,任重道远。巨大的山石以排山倒海之势从数千米倾泻直下,山坡上星星点点的民宅,看起来渺小而孱弱,“人定胜天”的政治口号在大自然令人生畏的破坏力面前,不免令人心生疑窦,大量幸存灾民的心理特质亦在悄然发生微妙的改变,惶恐、忐忑。
虽则海内外媒体对胡温政府在此次地震救援中的表现表示一致认可,但地震发生后灾区不断显现出来的各种复杂情绪及社会矛盾已成为再次考验政府执政智慧的重要因素。大量灾区重建计划虽已成文,但在执行层面尚未展开或开展不力,尽管已取得阶段性成效,但依旧存在诸多隐患与问题。
中国已迎来令人振奋的奥运盛事,而千头万绪的灾后重建工作是否也应为奥运让路,自然存在不同观点。据悉,大量细致规划确已推迟至奥运之后,而奥运之后,一系列相关问题是否将更为尖锐、更为直接,将如何妥善处置?当下的灾区,存在哪些值得重点关注的问题?
本刊记者再次入川。
都江堰
本为成都附近最为知名旅游区的都江堰,在地震中已遭受巨大打击,人员伤亡惨重,大量建筑物坍塌,而即便表面略显斑驳但并未倒下的房屋,走进去,其内部结构也已严重损毁,大量企业、商场、饭店、客栈关门停业。就目前看来,以旅游业做支撑的都江堰,今夏到往的游客几可忽略不计,都江堰中医院、虹口旅游区、新建小学、向峨中学、聚源中学,受灾最重。
都江堰中医院与新建小学相去不远,本刊记者前往上述两个地点采访时,发现相关地段的街道上已拉起警戒线,进入灾难现场的每个门口都有七八个特警把守。都江堰中医院并未完全倒下,但内部大面积坍塌,地震发生时,大量的医生、护士、病人及病人家属遇难。李时珍的铜像依旧在医院门口矗立。新建小学无法进入,尤其严防记者来访。据称,地震发生当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对新建小学几百名孩子的死去悲痛不已,而同样在新建小学,因动作不力、指挥不当,数日后才到现场的都江堰市市委书记刘俊林被几名气愤至极的学生家长围攻、厮打。
本刊记者采访获悉,地震发生当日,刘俊林因在某酒席场合畅饮,结果喝得酩酊大醉,而温家宝专机飞往成都并已进入都江堰各处重灾区之时,刘俊林却正在宾馆“醒酒”。据当地居民讲述,温家宝随行警卫员最终见到刘俊林时,已怒不可遏,当即一个耳光抽过去。
本刊记者在都江堰采访发现,残破建筑已部分清除,但尚有大量废墟没有清理,关键地段特警严防死守,留待奥运会以后调查取证,以便进一步澄清责任。另有众多建筑虽然没有倒塌,但已完全丧失居住功能,随时有倒下去的危险,但周边警戒并未拉起,一旦或有强余震来袭,整体垮塌极有可能,而即便部分垮塌,也将会对周边或过往人员造成生命威胁。本刊记者曾留意过一处为六层高的公寓楼,其第一层为底商,其他以上五层为住宅,地震后,一层底商的墙壁全部倒塌,仅剩数根混凝柱子支撑着一个巨大无比的五层建筑。而周边即为马路,一旦倒塌,即便没有人员伤亡,也将是一次小幅地震。都江堰市区各处均可见类似残破建筑及其风险,由此亦可见灾区工作之繁杂与人员之短缺。
聚源中学为聚源镇最为有名的学校,非但已吸纳聚源镇辖区内全部初中生,更因其教学质量位居都江堰同类学校首位,而引来周边如莆田、崇义、幸福等镇小学生报考该校。据称,每年有60%-70%的聚源中学学生直接升入重点高中。7月14日,本刊记者到聚源采访得悉,因官方统计数字仅涵盖了聚源本辖区学生,而其他各镇借读在此的中学生并没有完全被统计到地震死亡名单之中去,官方的遇难学生数字为200人,而实际死亡则在700左右。有当地居民告诉本刊记者,自5月12日至5月30日,境内外媒体均可进入聚源中学采访,而30日之后,任何媒体已不准进入,且政府开始调动数百名特警轮番执勤,非但媒体不许进入,甚或当地村民也只能突破第一道防线到周边看看,也根本进不到核心区,当下聚源中学核心区已被整体封存,周围加筑有围墙,废墟如数保存。
据称,目前聚源中学遇难学生家长以学校建筑质量为根据,积极奔走并即将展开一系列起诉及上访计划。据本刊记者了解,一个学生背后将是数个家庭,而联合起来的学生家长及相关亲属可过数千名,大量学生家长无法接受孩子遇难的事实,力图以各种途径“给孩子讨个公道”。有数名当地知情者向本刊记者透露,这数千号家长分别拥有各自的联络方式,并已推举相对有名望及能力的家长做负责人,一旦有相关情况,便可“一呼百应”。而正因此,当地政府尤其害怕学生家长的组织化“上访”、“闹事”,大量警力已调入聚源,对较为活跃的家长严密监视。有当地居民亦表示,为数不少的便衣警察经常在附近及聚源镇板房新址走动,“你不知道,可我们知道,因为他们都是一块儿从警车上下来的”。
据称,7月12日前后,也即死者去世两个月纪念日,聚源中学各个进口的执勤警力突然增加一倍,严防家长进校烧纸,而同样的情景也发生在死者“五七”之日。另有当地居民讲述,一位学生家长因自己的一对龙凤胎儿女同时在聚源中学遇难,情绪无法发泄,恰有北京记者资助其去北京上访或获得帮助,当该家长赶至成都双流机场,准备登机飞北京时,都江堰警方将他带走。时下当地政府对学生家长及其他灾民的上访意向采取了一贯性的压制措施。
另有群众向本刊记者反映,此前数日,日本及澳大利亚电视台记者前来此地拍摄采访,并不顾执勤特警警告,力图硬闯防线,并拍摄了相关片段,结果被警车送走并把拍摄的东西做了删除处理,“严防记者”。
本刊记者调查采访获悉,都江堰中学早在2005年便已被鉴定为需整修加固工程,并已获专门款项资助,但有当地熟知详情的居民讲述,时任校领导认为其危险尚不至如此,便将该笔款项移做了“外貌工程”,对学校外墙和整体外部设施进行了“美化”。关于此说,当地居民流传甚广。
在采访过程中,当地居民对都江堰市政府及聚源镇政府亦提出批评。有灾民向本刊记者反映,地震发生后,聚源中学大量学生死去,而直至最后官方宣布没有生命迹象、停止救援时,尚有大量学生尸体没有挖掘出来,称“军队接管聚源中学,没有挖出来的,也不准再挖了”。有不少家长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执意要自己进去再挖,于是与执勤特警有过肢体冲突。据称,一位家长在当日的聚源中学死死抱住聚源镇党委书记的大腿,恳求他继续挖下去,而其助理见状则狠狠用脚踢了家长,党委书记也挥手打了死死不放开他的学生家长,此一动作迅速激起民愤,当即有数位家长将他围住并撕扯扭打成一团。
家长的愤怒也来自一个粗浅的对比:聚源镇大大小小的房子无数,聚源中学周围的房子也都没倒几处,唯独聚源中学粉碎性倒塌。另有知情人告知,温家宝在地震当日由十来辆迷彩军车护送至聚源中学,温曾拿起瓦砾用手捏了捏,并皱了眉头。当地百姓对温家宝的评价甚高,而与之相对的当地政府领导则被高呼“下课”:“大官没架子,小官却见不着。”
本刊记者在聚源镇多处灾民中间调查采访,大雨倾盆,连续数日,聚源板房社区内泥泞不堪。聚源社区主任敏感地拒绝了本刊记者的访问,“你去党委办公室,我不懂。”去党委办公室的间隙,一位着便服的中年男子警惕地询问记者来历并表示“镇长不在,即使在,也不接受你采访”,“你最好赶紧离开这里。”当记者表示不可理解时,他说,“我是公安局的,让你走,你就赶紧走。”
本刊记者在都江堰向峨乡采访时得知,大量灾民对政府救助心存感激,“一天10块钱,一斤米,吃饭是够了。”向峨乡受灾极其严重,而向峨中学又首当其冲。一位学生家长告知,他的孩子所在班级66个学生,遇难62个,“虽然我的娃娃救出来了,但我觉得对那些死去的娃娃不公平。”说此话时,该家长对面的另一学生家长眼泪已流淌下来,他的孩子与前者同班,却死在里面,没有出来。
与各个中学的大量伤亡不同,本刊记者去往都江堰中学采访时获知,这里完好无损,且时下全部学生已经搬迁到了距离成都不远的温江并已经放假,这座古色古香的老建筑经受住了巨大的地震考验,避免了灾难。据悉,大多数灾民已入住板房,而依照之前的说法,所有都江堰市民如若所住楼房损毁,则每户将得到70平米住房或14万元补偿款,但此种说法最近一阵没有人再提了,“估计还要自己买”。有人分析说,政府决策也较为难,对于原来住房70平米以上的,给他70平米,人家亏了,如果他是20平米,你给他70平米,他等于因祸得福,于是存在不公平,而接下来如何动作以便上下兼顾,尚无明文下来。
汶川
汶川县映秀镇为本次地震震中,本刊记者先后两次到映秀采访。
时下的映秀虽然板房已经部分建起,但大量灾民依旧住在帐篷里,“天热的时候不敢进,一下雨又被泡起来”,且存在巨大的火灾隐患。映秀的人员伤亡已得到全世界的关注,大量救援车辆来往穿梭,曾经的地震惨景可从尚未清理的废墟规模些许了解,目前高污染区因数目不少的尸体没有清理而谢绝一切人等进入,与灾区各地重点地段类似,分别有全副武装的特警把守巡逻。
映秀街边的帐篷超市一个挨一个,分别销售各种生活必需品以及各种祭祀焚香的纸钱等物,街上不断有人过往,操着各地的口音,本为深山里的僻静乡村因遭受如此巨大伤亡引致全球关注,将这里原本寂寥安静的氛围除却增加了无限的伤感与压抑之外,更平添了几分乡村本不该有的颇有些陌生的现代味道,志愿者、驻军、公益组织等以其独有的先进思路和谈话方式,悄悄更改了这个原本属于映秀居民独享的领地氛围,似乎已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大量的卡车在大山之间来来往往,越过断裂的桥梁,越过大大小小的滑坡与泥石流,越过咆哮的岷江水,将一车又一车的物资、人员带到这里。广东与汶川定点支援,广州的特警与医护人员很容易在这里见到。
本刊记者分别与映秀镇镇长蒋青林、映秀中心卫生院院长崔彬及副院长蒲倩有过交流,映秀近万人的遇难者尸体处置已为公众关注,但具体情况则鲜有见诸报端,映秀的疾控状态不可不引起注意。
本刊记者进入映秀镇鱼籽溪村,当地村民所谓的“万人坑”即坐落于此。
映秀镇所在地为山间的一块平地,映秀中学与映秀小学也便在这块平地之上,当下的板房也基本建造在这里,而比映秀镇所在地地势稍高几十米的山头上,则为目前鱼籽溪灾民安置点,而距离鱼籽溪灾民安置点仅几十米距离的地方,则为汶川大地震遇难者纪念碑,即所谓“万人坑”(与映秀类似,记者在北川也看到相关公墓)。
依据本刊记者的观察,此“万人坑”实为环绕该山头依地势高下而错落分布的四道深沟,每条深沟宽约三四米。映秀中心卫生院副院长蒲倩震后专事防疫,依据其对本刊记者的表述,遇难者遗体为解放军CTC全权负责处理,按照尸体卫生学的规则,死者被救出来之后,先是对尸体进行除臭消毒。在放进尸袋之前再消毒一次,抬进尸袋之后,把尸袋拉上,再消毒一次。执行任务的战士全部全副武装,防护服、防护眼睛、口罩,然后抬到山上,在放进公墓之后,再消毒处理一次。公墓以石灰打底,然后“一层尸体,一层石灰”,如此一层层掩埋,墓地大致六米深,掩盖土层厚度至少为四米。
本刊记者在现场看到,公墓地势位居高处,且当地气候湿热多雨,记者采访数日,几乎天天都在下雨,滑坡泥石流不断,而所谓的公墓,在呈现方式上看,粗放、简陋,尸体即在几米深的脚下,黄土裸露在外,如同一道道田埂,雨水不断下行,亲朋、路人焚香祭祀的果品与烟酒,被雨水打湿。不论如何,目睹此景,不免心头复杂。权且不论对死者的尊严,
单说如此简单化处理,从最基本的卫生学常识来看,也无法不令人存有尸水污染的忐忑联想。
本刊记者了解,映秀镇已委派两位当地老党员每天在公墓看护,帮来访的凭吊人士烧一烧纸钱或花圈,并定期清扫表面杂物。当记者与两位老人促膝交流时,一位佩戴红色肩章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并一脸警惕地说,“你别问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问我,我知道。”该中年男子自问自答地说,“这么近,你闻得见臭味吗,根本闻不到,说明政府在这一块做的非常好。”
颇为诡秘。
在鱼籽溪村灾民安置点,大大小小、颜色也不尽统一的帐篷并无规则地分布开来,周边的树与树之间、牌匾上分别已拉起了红色标牌及宣传标语。记者在山上采访间隙,恰与一队特警正面相逢,每人肩扛一箱或一袋物品,二十来人往山上走。不难判断,正是给灾民发放救济物资。
当下大量灾民或住帐篷或住板房,而板房搭建工依旧在紧张操作,已经入住板房的灾民亦存在诸多问题,如饮用水问题,如生活污水及排泄物处理问题。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各地灾民集中于一地密集居住,不但会有社会骚乱产生的可能,更将存在传染病爆发的巨大隐患,映秀卫生院(现更名为粤秀卫生院,因得到广州定点帮扶)院长崔彬亦对此表示忧虑。另外,崔彬对本刊表示,尽管现在从硬件上来讲,医护条件已与震前相差不多,但因水源管网受到严重破坏,洁净的水源无法保障。于是,有些手术还是不能展开,而且大量灾民同吃同住在如此小的范围之内,给传染病预防提出了挑战。
大地震已经过去,但余震每天都在发生。自都江堰至映秀,一路艰险无比,高山滑坡、泥石流频仍,每天都有大石头从山上滚落,山势陡峭且很多大山之上有植被覆盖,用肉眼无法观察到哪块石头有掉下来的可能。有时候往往是一堆石头一齐往下落,盘山路每隔不远就有几辆挖掘机待命,亦隔不远道路就被阻断一次,直待将道路挖开,再度前行。汶川的灾后重建问题重重,此为其一。
灾后重建千头万绪,毋庸讳言,当地百姓的主动参与才是问题的关键,援建力量迟早要撤出,而灾民的路还将继续,如何使之适应变化的形势以及平抚消极情绪,如何创造更多就业机会,为当地居民提供切实可行的谋生路径,自然是重中之重。
自绵阳,经安县,抵擂鼓镇。北川中学与擂鼓镇仅十几分钟车程。
时下的北川县城已被全部封闭,新县城定址安县。北川作为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在此次大地震中所遭受到的毁灭性打击超过震中汶川,而其获救时间及引发的诸多争议令人反思。北川中学全校初中、高中师生总计近两千七百人,有一千二百八十多位学生及四十九位教师遇难,且目前仍有近三百人被深埋在土石之下没有挖出。
面积不大的北川中学绝大多数遇难者集中在那两栋教学楼之中,五层楼的建筑,一楼二楼全部坍陷,三楼变为一楼,自三楼以上,学生大部没有生命危险,尤其高三年级学生,顺利从楼上走了下来,几无一人伤亡。
北川中学幸存学生李有静之前在班里任班长,学习成绩一直排名第一或第二,而地震之后,她极力回避一切有关地震的回忆,甚至学校最近组织的诸多活动,她都极其不愿参加。李有静向本刊记者说,当时她所在的初三某班正在上体育课,于是她幸运地逃过此难,而她的很多好朋友、小伙伴已在地震中悲惨死去,大量幸存的同学很多被高位截肢。“以前我们看体育老师,认为他非常地坚强,在我们心中非常地高大,而在那一刻,他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带一点哭腔,连老师都那样了,我们真的是都被吓蒙了。但是学校还是有几个其他的体育老师在外边,于是就组织我们赶紧去救人了。”
在北川中学灾民安置点,李有静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口吻告诉本刊记者,她不想再回忆,她只想过回地震之前的平静生活,“带着伙伴们的梦想上路”。据称,原来的初三年级有三百多名学生,现在仅剩一百九十五个,很多同学没有被挖出来,而挖出来的有的已经被砸成几块,残缺不全。据称,5月13日凌晨两点多,李有静和其他幸存同学在北川中学操场的单杠附近一个个尸体看过去,找自己的同学,“本来不想去看,想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在我们心中,他们是完美的,但是生怕留下遗憾,还是去看了。随时有死了的人被抬出来,我们随时就要去看。很多已经变形了,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
据称,北川中学校长在地震发生后对学生家长极其自责地说,这个头衔是上级给我的,现在死了这么多人,我心里难过,等上级来了,我把头衔还给他们,我也不活了。当地居民告诉本刊记者,当时灰尘漫天,北川中学校长组织高三学生和其他幸存学生救人。因钢筋无法斩断,他又动员大家去找斧头菜刀,争分夺秒用手刨肩扛,但沉重的水泥预制板和坚固的钢筋,仅凭学生双手及简单工具无法真正奏效。大量周边居民亦迅速赶至北川中学投入救援,但专业的工程机械迟迟没有开动进来,直至次日凌晨三时左右,“才见到第一批当兵的过来,然后是一批又一批的部队排着队开进来。”
本刊记者在北川采访,听到最多的,便是当地灾民对绵阳市市委书记谭力的公开喝骂。谢兴和与文华蓉为北川中学学生家长,他们两次接受本刊记者专访,其内心的悲愤、凄苦与无助无法言说。与众多被访者说法几近一致,谢表示,绵阳市政府延误了最佳救援时机,导致大量本可以获救的生命彻底失去了希望,北川灾民对绵阳日报、绵阳电视台、四川电视台极其反感,“说什么谭力在地震发生后两小时就到了北川,说什么第一时间到了现场,纯粹是胡说八道、颠倒黑白”。
本刊记者多次获知并多方求证后的消息:5月12日下午14时28分,地震发生,北川中学及北川县城大部遭遇毁灭性打击。人员大量伤亡,灰尘弥漫,对面不见人,有北川中学附近摩托车修配部一名修车师傅15点钟左右火速骑摩托车一路绕行到绵阳市政府所在地“火炬大厦”通知险情,希望得到机械救援力量的介入。大致在17点20分左右到达目的地。本刊记者曾独家专访这位被当地知情人称为北川鸡毛信的小伙子——刘青林。
据刘青林介绍,地震发生时,他就在中学对面,而他的表哥当时已死在修配部,当时北川中学的高三学生以及当地的村民在惊恐与无序中展开援救,但基本徒手,根本起不到很大作用。于是他出于内心的第一反应,立刻骑摩托车去了绵阳。从北川到绵阳,一个多小时候到了火炬大厦,结果绵阳市政府办公室的接待人员说,汶川映秀才是震中,北川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因此对方并没有完全取信刘青林的说法。刘青林在火炬大厦周旋多时,结果连门都没让进,他无奈地再度骑乘摩托车回到北川并投入救援工作中去。
刘青林对本刊记者说,他并不是北川人,只是在北川做生意,已经在北川生活了十来年,对这边有感情,而且每天大量的学生经过他的小店,有的需要补车胎,有的需要换换自行车零件,他与这些孩子们感情挺深。但令刘青林非常恼火和失望的是,到了火炬大厦,“人家不相信”。刘愤怒地表示,“他妈的,我当时就想了,反正我不是北川人,我告诉你们这个情况,爱相信不相信,爱救不救,和我也没多少关系。”有众多当地群众向本刊记者证实,刘青林确实去到了火炬大厦,更有火炬大厦保安可以提供证明,市政府办公室的人也可以证明。有确切证据表明,刘青林确为道路几近阻断、通信陷入瘫痪的北川向外界呼救的第一人。
有当地群众向本刊记者表述,“据说上级政府问询谭力有关北川情况,谭力居然说,北川问题不大,遇难不过五十多人,我们自己基本可以解决。于是更进一步错过了救援时机。”
据当地群众介绍,四川电视台及绵阳电视台在地震发生多日后播出的画面说,绵阳市委书记谭力在地震发生后两小时就赶到了现场,并在现场指挥抢险救援工作,“别让我看到他,他妈的让我看到,我会打死他!”谢兴和说,如果他的儿子早一些时候被救出来,可能还不至于死去,“这么长的时间,疼也把他疼死了”。
据称,身为绵阳市委书记的谭力,对于外界的指责并非全无知晓,为在中央领导面前逃脱进一步罪名,当地百姓讲,是事后多日,他带一队记者给自己造假。“绵阳日报的记者是狗屁记者,绵阳日报我们再也不会看了。”
本刊记者在北川密集走访,得到几近一致的说法,谭力自地震发生迄今,并无一次公开露面,也无对遇难学生家长及其他遇难灾民有过安慰开导的讲话,大量民怨已经积聚,目标直指谭力。
时下,北川及绵阳所属周边地震灾区灾民尤其学生家长,非但没有得到合理的情绪安抚以及灾民补偿安置,反倒因各种原因被政府强力压制,一切涉及告状、上访都被扼杀在萌芽状态,众多学生家长尤其有上访动向的家长一律被严格控制并暗中盯梢,唯恐他们图谋不轨、上访成功。
现仍在北川中学坚守防疫岗位的志愿者赵斌,其住所距离北川中学近在咫尺,即在曲山镇任家坪。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他便赶至北川中学来救人,并一直参与该校诸多尸体处置及防疫工作至今。据赵斌对本刊记者的讲述,有一段时间,家长进学校烧纸都不被允许,特警与几名妇女发生了冲突,这些学生家长将警戒线及条幅一把扯下来,并打了特警,执勤特勤并未还击,但至此之后,学生家长可以被通融进入校区,而不是单一的压制。
记者在北川中学看到,震后坍塌的两栋教学楼所在地已拉起警戒线,并放置了一张学生课桌,供前来吊唁者给死者焚香摆物。校内树木不多,震前数日才刚刚修建完成但尚未启用的北川中学体育场内安置了大量的附近村民。北川幸存学生已全部被转移至至绵阳市区的长虹培训中心。本刊记者亦专程到绵阳长虹培训中心调查采访,时下,该中心已为北川中学学生搭建了相当规模的板房,以作教室及宿舍。
另有学生及学生家长向本刊记者讲述,地震发生后,来自北京的某志愿者组织为遇难学生整理遗物,做了很多工作,并为学生家长提供了巨大帮助,该志愿者组织在募集善款后,于6月12日雕刻了一尊硕大的大理石纪念碑,以纪念遇难的北川中学学生。因不被允许在校内竖立,该组织选择了距离学校一公里远的地方进行了竖立并祭奠仪式,结果次日晚上,有确切消息表明,数名特警将此纪念碑砸掉,并将花圈销毁,一时激起巨大民愤。赵斌对本刊记者说,当地政府说人家是反动组织,而老百姓的判别标准是,他不知道什么是反动,他只知道谁给他做了好事,谁对他好,这些事情本来是政府来做,而你没做,现在有人替你做了,你反倒把它砸烂。
青川
青川地处四川、甘肃、陕西三省交界处,距离甘肃文县、陕西汉中均不过数百公里,为四川最北县之一。
与汶川、北川类似,青川亦为此次地震重灾区,但颇为令人生疑的是,汶川、北川已获得大量的物资援助和媒体关注,但青川的状态却依旧徘徊不前,到访的志愿者和救援力量与前两者相较要少得多,当记者自广元辗转进入青川时,较强的余震刚刚发生。
青川的地质状态相对而言更为艰险,地势也更为陡峭,车子连续翻过几座大山,方才进入县城。
本刊记者先后到青川县政府及青川县木鱼乡重点调查采访,青川县城大量民宅倾覆,很多灾民已搬进板房,但大量的废墟及危楼尚未得到处置。有当地居民向本刊记者表示,地震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们青川还是地震后第一天那个样子,几乎一点都没有得到清理、整治。
据本刊记者了解,时下的青川在各个层次都与映秀等诸多重灾区所受关注相去甚远,军车过往亦不多,仅粗浅做这样一个对比即可知晓:自广元进入青川的必经之路上,运载救援物资的车辆并非络绎不绝,而汶川、都江堰则相对频繁,标语彩条及各种宣传口号也并非星罗棋布。本刊记者在四川各个地震重灾区均曾有过采访,但相对其他各地的重兵把守及人员纷纷而言,青川显然要萧索得多。媒体的报道也是如此,大量已被密切关注的地方被各路记者翻来覆去地跟踪,而没有被报道、没有被密切关注的地方,则鲜有记者愿意挖掘,一窝蜂来,一窝蜂去,有些地方被报道过密,而有些地方却一直没有得到充分援助。据本刊记者观察,有些地方的灾民先后被记者多次采访,已经很是狡猾,不用开口便知记者想知道什么,更知道如何向记者讲述才能更好地为自己拉到资助,但与之相对,大量缺乏关注的灾民,则连基本的获得援助的接触都无法得到。青川的各处救援便已体现上述观点。
本刊记者在青川县原县政府所在地见到了一直致力于农村扶贫事业的NGO组织——世界宣明会负责人郭柔婵。据郭柔婵讲述,因自2007年9月始,世界宣明会便已同青川县政府建立合作关系,成立了项目办。于是,在2008年5月12日地震发生时,该项目办的数位同事均在现场,“既是援助者,又是灾民”。因属驻地NGO,于是对灾民的情绪及相应需求有更为直观的感受,尤其在灾民情绪梳理及救援计划上往往更为主动、更具备针对性。郭柔婵表示,目前青川大致90%的民房已被破坏,如若重建,则整体都要重建,而在此环节的物资需求,将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现在的援助力量主要是来自浙江的对口扶贫,而民间的慈善机构、公益组织在青川并不多,而即便到往的援建组织,除对口支援者外,很多又已开始回撤。
青川县木鱼中学大量学生伤亡。本刊记者在现场看到,数处教学楼及宿舍楼已坍塌成废墟,周边各处亦可见帐篷及走动的居民。有当地知情人士告诉本刊记者,因地震发生时,大部分学生正在宿舍午休,而当天给学生看守宿舍楼的工作人员,唯恐学生趁中午休息时间出去到网吧上网,于是用铁锁将巷道锁死。据悉,地震发生时,大量学生死在了巷道。另有知情人告知,木鱼中学建筑早已属危房,是几十年前的老旧建筑,早需整修加固。
青川的整体状态堪忧。
小结
在都江堰,在汶川、北川,在绵竹、德阳、青川等各个地震灾区,无数民房倒塌,大量人员伤亡,损失空前巨大,中央政府已斥巨资筹划灾后重建工作,各地慈善组织也已投入巨大物力财力于此,在各地爱心人士的殷切期待下,在生命救援工作已告结束、大范围重新建构亟待展开的关键时刻,我们尤其希望各级政府及相关执行机构能够以民生为本,秉持人性的标尺,以更为弹性的方式,互给对方以空间,发挥更多团体力量,以便更好地将灾区社会矛盾平抚及可持续社区建设等诸多问题解决好。
《财经文摘》记者 齐介仑 发自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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