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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京奥感叹——英国人的八分钟

  

  一辆伦敦人的双层巴士(见图)静静地驶入喧嚣的北京奥运会场。于是,被电光声色和绚丽焰火营造得夸张的不能再夸张、虚假得不能再虚假的奥运闭幕式,突然出现了充满日常生活气息的真实,出现了不戴任何面具,不穿任何统一服饰的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这辆巴士带出一个相当朴素的日常生活场景:车站以及候车的男女老少。这辆巴士由此象征性地将奥运从二○○八的北京迎接到二○一二的伦敦,随意得就像人们平日里的上下班一样,亲切得宛如赶着上下班的父母,接送幼儿园的孩子。当巴士顶层打开时,人们看到的,是一个与中国式的《东方红》和北朝鲜的《阿里郎》截然不同的舞台,一种与以虚荣掩饰自卑的夸张截然不同的朴实,一种与整齐划一和千篇一侓截然不同的文化。

  审美标准可以不同,但艺术境界却不是没有高低之分的。同样是隐喻和象征,不需要特意选用虚张声势的场面,更不需要把活生生的男女变成千人一面的道具,而只是截取一个日常生活的片断,便把奥运像一个去幼儿园的孩子,轻轻松松地从北京接到了伦敦。多么的简单,多么的实在,又多么的意味深长。假如人们联想一下伦敦地铁曾经遭受过恐怖袭击,那么这辆巴士同时又显示了一种自信和顽强:伦敦交通并不因为恐怖袭击而中断,不仅照样行驶如常,而且还可以开到北京接送奥运

  英国人展示他们的喜庆,不用任何铺张。人物只有十几个,道具更是简单到了仅仅选用了一辆巴士,几把雨伞,外加一个足球。伦敦市长的信誓旦旦:我们不会浪费纳税人的一分钱,看来并非虚言。他的另一个诺言:借奥运改变伦敦东区的荒地,也非官场套话。民选出来的官长,不敢对选民打诳语。那位站在巴士顶上的女歌手丽安娜·路易斯,就是来自伦敦东区的一个象征性人物。作为伦敦的市长,根本不需要讨好英国女皇,也不需要向首相点头哈腰,他的笑脸始终向着伦敦的民众。开入京奥的那辆巴士,由此散发着浓厚的平民气息。

  保留了英国皇室及其贵族传统的盎克鲁撒克逊民族,同时又受益于莎士比亚戏剧的培育。莎士比亚的幽默,连同莎士比亚的人文精神,早已根植在这个民族的灵魂深处。在战争年代,一个送牛奶的伦敦工人,会在被炸毁的房屋门前,放上一个空牛奶瓶子,然后朝着遇难的房主鞠躬默哀。这样的人文气度在迎接奥运使命时,则由一辆巴士体现得淋漓尽致。安安静静的巴士,栩栩如生的舞台,演员生动的表情,小女孩的烂漫,连同那一把把打开的雨伞。即便偶像球星大卫·贝克汉姆,也不会铁板着面孔做雕像状,演名人科。那位名扬天下的球星,在巴士上笑得像个孩子。尤其是将足球一脚踢出的神情,全然一个顽童。假如这样的球星临场退赛,不会引起任何不必要的猜疑。

  一辆日常得不能再日常的巴士,一场仅八分钟的表演,让沉浸在虚假透顶的装模作样的狂欢中的人们,一下子回到了素朴的人世。开幕式加上闭幕式,几小时的绚丽,被这八分种洗尽铅华。全体中国表演者连同幕后策划和前台导演,如同一个卸了妆的女人,不无尴尬地面对这辆巴士。全世界的观众,此刻关注的不是这个擦掉脂粉后的女人漂亮不漂亮,而是有没有人的尊严可言。尊严不是耀武扬威,不是夸耀过去,更不是张扬权力,而在于权利和自由的有无。

  在一个充满冤魂和冤民的城市里,由于权利和自由的长年剥夺,舞台上竟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千人一面的少男少女,像蚂蚁和蛆虫一般,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塔柱上蠕动。相比于那辆充满人情味的巴士,这根灯塔不像灯榙、阳具不像阳具的柱子,充满着对人的蔑视,对人的尊严的不屑一顾。由此可见,中国文化界和影视界的爆发户们,除了知道向朝廷点头哈腰,并不把芸芸众生当回事。这倒是和当今中国官府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把民众远远赶离北京城。伦敦奥运面向民众,北京奥运把民众当垃圾。所以这闭幕式,有了蚁虫爬塔柱的丑陋场景。

  有人把二○○八京奥的开幕式和闭幕式,比作一九三六的德国那部奥运纪录片《奥林匹亚》,从而把张艺谋比作莱妮·里芬斯塔尔。这实在有欠确切。至少在美学上,两者相距甚远。里芬斯塔尔的《奥林匹亚》,是一种豹子美学,可以说充满进取性;也可以说,充满侵略性。这种豹子美学,让人最不能接受的是其与生俱来的征服欲。虽然在哲学上,可以找出尼采和叔本华的论说;在音乐上的同类,乃是瓦格纳的歌剧。相形之下,张艺谋的京奥开幕式闭幕式所体现的,却是走狗和绵羊美学,以狗的效忠和羊的驯顺为特征。

  表面上的夸张,掩饰不了骨子里的奴性;花里胡哨的表演,充满低声下气的谄媚。这种美学根植于家禽哲学。所谓家禽哲学,是指丧失了人的基本定义,将效忠皇权服膺朝廷作为生存本能,从而又将如何效忠作为生存策略的道德伦理。家禽哲学的庭院标本是家奴,家禽哲学的庙堂标本是太监;而家禽哲学的鼻祖,则是开幕式特意搬出的孔夫子。

  自由,作为一种生命本然的品质,并非为西方世界所独有。中国人有着非常精彩的以自由为指归的人文传统,从《山海经》到《红楼梦》,渊源流长。一部未完成的《红楼梦》,相当于莎士比亚的全部戏剧。对尊严的强调,对尊严的捍卫,乃是这部小说的亮点所在。即便一个小丫环,也会为了尊严不惜一死。更不用说,《山海经》里诸多英雄;其中最为倔强的,即便断去头颅,也要抗争到底。这种以尊严为核心的人文传统,在中国历史上,虽然不被列为正史,却从来不曾中断过。就连当年的革命党人,都懂得:"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遗憾的是,如此豪言壮语的革命烈士可能至死都不会想到,……并且还由此形成走狗和绵羊的家禽美学。

  与人像蚂蚁和蛆虫一般在柱塔上蠕动相应的,是少女们千篇一律的微笑。倘若笑一分钟只是让人感觉太虚假,那么笑几个小时,简直是一种无名的恐怖。这是一种由虚假组成的恐怖。焰火是假的,歌声是假的,英雄是假的,年龄是假的。更不用说,笑容是假的。甚至连多明高的嗓音,都变得十分虚假。那曲从"我爱北京天安门"演变而成的"我爱北京",将虚假的演唱推向假做真时真也假的高潮,以致台上的所有明星,脸上全都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机器人。若干年以后的中国人,倘若一不小心,回过头来观看一下二○○八京奥开幕式和闭幕式,感觉可能会跟现在的国人翻看毛时代的大型舞台剧《东方红》一样。未来的中国人,会为自己的先人如此虚假如此愚昧,感到惊讶不已。

  由此联想到那个活到一百多岁的莱妮·里芬斯塔尔,至死不改初衷。不知京奥的那位导演,在这个时代过去之后,会不会为自己的作为感到尴尬。不管人们如何的不认同里芬斯塔尔,人家毕竟也是种信仰。可是当今中国的名导演,并不是因为信仰而做出《东方红》式的大场面,而是典当了自己的灵魂,出卖了自己的自由,才获得了这份导演奥运仪式的荣耀。当众多歌星在这位导演的编排下,唱出"科技之光把爱点亮,幸福歌声唱得响亮"时,实在令人啼笑皆非。毛时代的颂歌,都没有如此拙劣。比之于当年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奥运歌词略输文采,稍逊风骚。还不如那个文联主席直截了当:纵做鬼,也幸福。

  英国人的八分钟,给京奥会场带来了一幕挥洒自如的人文场景。因为他们不需要虚张声势。朴实的表演,从容的微笑,自信和尊严,尽在不言之中。相形之下,中国人花了那么大的人力和财力,却只是打造出了一个镀金的天空。这个天空充分凸现了后毛时代和后邓时代的虚荣和平庸。这个天空因为空前的虚假而转瞬即逝,也因为现实的困顿而随即烟消云散。这个天空如同经济的造假繁荣和股票的胡乱飚升,形同泡沫。京奥导演似乎正是按照泡沫意像,设计了一群群少男少女的统一服饰和僵硬笑容。如此的愚昧,只能印证,当年文化大革命那样的疯狂,并非一人所为。倘若再来一次,也不是没有可能。

  英国人的八分钟,对照出了中国的历史,是多么的沉重,也映照出了中国人未来的人文之路,是多么的漫长。莎士比亚已经活在英国人的心里,而中国的人文精神和人文传统,于当今的国人却是如此陌生,如此遥远。他们好像早已不在乎尊严的有无,甚至连有关尊严的记忆,都已丧失殆尽。他们因此始终处在自卑情结的苦苦纠缠里。因为没有尊严,只好努力媚笑;因为没有自信,所以使劲夸张。一场奥运,苦了民众,也苦了官家。好像全都得到了,绚丽的表演或者上百个奖牌,其实什么都没有。镀金的天空映照出的,不过是一片白茫茫大地。一场倾国之力的京奥,向世界证明了,中国人口很多,但人,自由和尊严意义上的人,却很少,很少。自由和尊严是文化的核心内容,也是人之所以 为人,文化之所以为文化的基本定义。可怜那位京奥导演,只知道辛辛苦苦地向人们搬出四大发明。因为那是他小时候在教科书上读到的。他误以为,这就是文化,这就是中国文化。他搞错了,从而既愚弄了中国民众,又欺骗了西方世界。人家只需要八分钟的演出,就把这个谎言全然戳穿。中国人应该感谢英国人的这八分钟,即便当今的中国人看不懂,未来的中国人也一定会看懂的。

  

  二○○八年八月二十五日写于纽约寓所。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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