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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韩寒的山寨是不经意的产物

  

  我不认识韩寒,从来无缘见面,确切地说,是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而且韩寒说起来大家都说他是个作家,至少刚出道的时候,是以小说闻名的,然而,他的小说,我一本没读过。不是特别不待见韩寒,而是所有的小说都不看,除非有作家特意送给我,而且写的还要有点水平。但韩寒的博克,我是看的,虽然不是每篇都读,但至少某些人人传诵的名篇,是要读的。有一次在南京大学做讲座,讲完了有个学生问我,你喜欢看韩寒的东西吗?我说喜欢。他马上说,那我也喜欢你。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沾了韩寒一次光。所以,南都的编辑约我写韩寒,在推不掉的情况下,就答应了——写就写。

  如此大着胆子应下来,其实,真要动笔,搜索枯肠,大概也只能写点感觉,好在跟被写的人不认识,写砸了,想要找我算账,也不大容易。最早知道韩寒,是因为他跟社科院的白烨打笔仗,动静忒大,“文坛算个屁”,这种石破天惊的粗话,如我之辈,打死都说不出来,当时我其实也感觉学坛是个屁,但就是憋着不敢说,估计如果我混在文坛,多半也不敢如此放肆,怕什么,不知道,但就是有顾虑。后来韩寒说,原来以为站出来批评他的是著名作家白桦,才这么有战斗性,最后才发现是看错字了。读到这里,我莞尔一笑,我跟他那么大的时候,也把“烨”字读成“桦”来着——小学就赶上文革,字始终没认全。比起给文坛谥个屁来,我更喜欢韩寒后来的坦荡,换上现在文坛的任何一位,都会将错就错,打死都不会承认自家也会有认错字的时候,尽管鲁鱼亥猪的手民之误谁都免不了,甚至把“郁郁乎文哉”看成“都都平丈我”的事,文坛上也不是没有过。

  真正让我对韩寒刮目相看的,是去年抵制某货的风潮。回想当初抵货的风头之劲,势不可当,连号称自由主义的某些大牌评论家都顺着大伙说话,可韩寒偏不买账。当然,在这个问题上夸韩寒,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因为我当时也是反抵制的“汉奸”,被骂到臭头。不过,我是小猩猩,他是大猩猩。我的评论和博克的读者,不过几千人,骂我的无非几百人而已,可他却是顶着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骂阵上去的,在铺天盖地的骂声中,依然讲理,带着他特有的幽默和轻松讲道理,归谬式的讲理,三言两语,就把抵货派的高论,挤到了墙角,想要翻墙逃跑都没戏。

  现在韩寒对公共话题越来越关心了,最近令我忍俊不禁的是那篇“某某某影视基地”,这样的东西,大概只有韩寒才能写出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消说,只将七段从网上搜来的文字像叠罗汉那样罗起来,就让人笑破肚皮。像我这样的人,讨论公共话题,抨击这个,批评那个,总得顶盔带甲才行,照照镜子,感觉像个武士了,才踏实,虽然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堂·吉坷德,无非是拿着扎枪跟风车作战,但是每次抡起大枪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有点悲壮,先要对自己安慰半天,自己给自己壮胆,然后再出手,事先就预备了一旦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怎样怎样的感慨,别人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先把自己感动得不得了。其实,一次次扎枪捅将上去,人家的大风车不仅纹丝不动,而且也不屑将你弹个跟头。可韩寒不是这样,他只是顺便捡起一块石头,顺势对风车扔过去,其实并不在意将风车怎样了,只是石头扔过去,碰巧碎片溅进轴承,还真叫这风车难受上好一阵子。跟批评社会比起来,韩寒也许更在意的是他的赛车以及比赛。兴许,他本无激清扬浊之意,无非是看到什么不顺眼,顺便扔块石头过去而已。跟我辈一向活得很累的人相比,生活本身在这一代新人心目中,分量更重,政治或者别的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顶多算客串的副业。

  按中国的规矩,80后作家的崛起,似乎有点早,还没轮到你们,怎么就都左一本右一本地出书了,而且还有那么多的销量。作协的人躁动不安,当然可以理解,在那个原本就是衙门的庞大机构里,70后还没排上班呢。按顺序,走体制,本是我们这个国度根深蒂固而且奉为圭臬的讲究,一旦有人把这讲究当破鞋给扔了,这边还拿着当宝贝的人,自然会急。这等于是在文坛的朝廷之外,另起山寨,还竖起了“齐天大圣”的杏黄旗。

  文字上不立异,没点与众不同,无论如何都立不起山寨,就像水泊梁山没有一干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好汉,早就被人灭了一样。在我们这些人看来,80后作家的文字都有点怪,怪,就意味着反叛,所以就立了山寨。但是,同是立山寨,有人是造反,给朝廷添堵,有人是为了招安,做高等奴才,果不其然,还真就被招安了,比如郭敬明,连做过文化部长的大作家都出来穿针引线,面子绝对够大,大体相当于搬来了水浒传上,说动了的皇帝的花界领袖李师师同学。反过来再看郭敬明的文字,是挺特别,一个落枕能落得好像掉到悬崖底下,然后生死挣扎攀岩一样,连呕吐都跟别人不一样,一吐,就吐出一团紫色的东西来。总之,在让你感到特别的同时,也特别的恶心——我的涵养不够,真的吐了,吐出来的东西很平常,跟所有的呕吐物没有一点不同。这样的恶心,跟我看秋雨含泪,兆山鬼哭的感觉居然差不多。因此,别担心文坛的朝廷后继无人,后面来的人无论含泪还是哭,都会相当特别,但知趣,乖巧和肉麻,绝对不逊于前辈的。

  我相信,韩寒是会把寨主当下去的,他根本没想过招安这回事。但是,他的文字,其实不一点都不怪,很干净,利索,直截了当,看到他的文字,就让我想起胡适先生的“八不主义”,不拽文,不用典,不堆砌,有事说事儿,没事戛然而止,人家去赛车了。韩寒山寨,主要体现在他的姿态,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体制的不屑,朝廷的强大和威严,对他来说,等于不存在。说实在的,当初有名牌大学打算特招他入学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他会去,很少有人能抵御这种诱惑,因为那不是仅仅一个大学的名额,这种破格特招,意味着莫大的荣誉,也意味着体制对反叛者的一种妥协,纵然再反叛的人,遭遇这种难得的妥协,大多都要就坡下驴,可是,韩寒没有。所以,再后来传说他加入作协,我就根本不信了。我相信,韩寒也是人,不可能完全没有虚荣心,也不跟鲜花掌声有仇,否则他大可以去深山隐居。他大概是不能容忍矫情,容忍假招子,更不会摆pose谢主龙恩,凡是来自朝廷的荣誉,无论赐予者多么的具有礼贤下士的姿态,虚伪和矫情都是免不了的,谢恩也是必须的。

  韩寒的反叛,以及他的山寨,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不经意的产物,这种令某些认真的人哭笑不得的漫不经心,对于朝廷而言,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基本上是束手无策,拍和打都不行,既然无策,也只好听任。韩寒就这样成长起来了,天不管,地不收,没有单位,没有组织,没有学历,卖文为生,活得还挺滋润,一个博文,动辄几十上百万的点击率,骂的人固然不少,但赞赏者显然更多。一个又一个人模狗样的作协主席副主席,无论牙根如何痒痒,放狠话,其实都奈何不了韩寒一根毫毛。

  当然,体制的朝廷,也断然不可能因为韩寒山寨韩寒的嘲笑,有什么损伤,毕竟,那里的权势太大,好处太多,纵然出一万个丑闻,依然会门庭若市,这个世界上,闻着味就跃跃的动物,不止有苍蝇。

  山寨着个词,自打问世以后,词义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也许还会有人认为,山寨就是仿制,是粗鄙,是冒牌货,但在我看来,山寨就是反叛,就是别树一帜,略等于水泊梁山,或者花果山水帘洞。不过,韩寒山寨,除了他自己,没有部众,上亿点击他博文的人,都是看客,在山寨周围看热闹的人,就算韩寒的粉丝,也进不了他的山寨,因为那个山寨不需要有人跟着摇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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