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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擎:“摆脱西方?”比盲人更盲目

  

  据说,有位十分活跃的华裔“国际学者”,不久前在一个高规格的中外学术论坛上发出雷人之语:“摆脱西方,海阔天空!”顿时引得四座皆惊。这种豪言壮语近来时有所闻,听上去相当鼓舞人心。但真要是摆脱了西方,这类学者大概就会失去在中西之间频繁穿梭、游刃有余的活跃空间,更谈不上什么海阔天空了。至少五百年来,中国与西方的关系错综复杂—有交往与试探,有殖民与反抗,有辩论与对话,有竞争与依存,一直纠缠不休,最终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我们国家意识形态的基础都来自一位德国思想家的理论创造,我们何以摆脱已经内在于我们自身的东西?

  所以,这类惊人之语表达的,更可能是要告诫国人摆脱西方对于中国偏见。但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于,判别偏见的标准是什么?在“抵抗西方”的流行话语中,我们鲜见对这种标准的严肃讨论。而日渐走强的一个趋势是,那些盛赞中国奇迹的论述,比如马丁·雅克斯的《当中国统治世界》或者约翰·奈斯比特的《中国大趋势》,基本上都不会被国人视为偏见。相反,那些对我们有尖锐批评或颇有微词的观点,常常被主流舆论指责为“西方的偏见”。

  于是,我们似乎默认了这样一种潜在的标准:偏见与否和我们的“舒适感”密切相关,那些越是让我们听得舒服的说法就越是正确,而越是让“中国不高兴”的观点就越可能是偏见。我不知道这种关联有没有因果逻辑,但许多心理学家会将此看作一种“认知的未成年状态”。

  喜欢赞美、厌恶批评,这大概是人的自然情感倾向。但成熟的心智不会将好恶感等同于正确性。一种看法是不是偏见,只能基于其证据和理由来辨别。赞美中国的经济奇迹当然有理,但批评我们发展的不平衡也言之有据;对中国社会保持稳定的评价固然不错,但指出这种稳定存在着隐患也不无道理;说中国是体育大国可能正确,但说我们还是体育弱国也不一定错;有人在上海世博会中看到了卓越的城市治理水平,也有人在最近的火灾中看到了城市安全的机制尚不健全……

  凡此种种意见,都有其特定的、局部的依据,但以总体的正确来要求,都可以说是某种“偏见”。有什么理由说,让人舒服的正面意见偏见更少、而让人感觉不爽的负面意见则偏见更大?倘若要寻求无偏见的正确意见,更有前景的方式并不是放任自身的好恶感去杜绝“偏见”,而是在各种局部意见之间展开自由的对话语与交锋,在寻求综合的努力中接近真相或真理。

  我一直就觉得,“盲人摸象”的寓言故事编得很离谱。我认为,现实生活中,盲人对自己的感官缺陷格外敏感,很明白自己的认知局限。若真有一群盲人在一起摸象,他们一定会知道自己触摸所得的感知只是局部,而不会陷入“以偏概全”的自负。我甚至猜想,正因为他们有自觉的“盲人意识”,彼此之间才可能有更真诚、更谦逊也更开放的合作与商议,更少有各执己见的固执争吵。最终,他们在共同的探讨中反而可能达成更为全面的认识。就此而言,“盲人摸象”既不是一个关于盲人的故事,也不是说给盲人听的训诫,而是针对那些自以为“独具慧眼”者的一种告诫。

  若要避免所谓“盲人摸象”的错误,恰恰是要意识到每个人都在某种意义上是“盲人”,都有自己的认知的片面和局限。其实,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许多阐明这种自觉意识的教诲。古代中国贤人告诫我们,“忠言逆耳”“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鼓励要“闻过则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特别提醒人们的自我认知存在盲点。而缺乏那种盲人的自觉意识,实际上会比盲人更加盲目,也可能会固执于更强烈的偏见

  因此,最重要的,是要摆脱那种自以为独具慧眼的自负:假定别人都陷入在意识形态的偏见之中,自己却丝毫不受污染地站在所有偏见之上,如同获得了上帝的视角,将真理一览无遗,尽收眼底。以这种心态来抵制各种负面批评,大概只会让偏见更加泛滥,而与我们中国的传统智慧也会渐行渐远。

  

  《新世纪》周刊 2010年第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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