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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最后一道人文风景: 追悼施蛰存先生

  

  听到施蛰存先生逝世的消息,心中不由一沉。这倒不是因为他还没有活够的缘故,而是意指我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对他说。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十几年里,施先生是我两个可以无话不说并且无论说什么话彼此都能明白的知交之一。另一个是苦命的胡河清,早在施先生撒手人寰之前就跳楼自杀了。

  

  我想对施先生说,你曾告诉过我,你要跟当年反右时把你打入地狱的那个同龄权势者比一比,谁活得长﹔结果是你胜出。你比他多活了六年。

  

  我想对施先生说,那年上海的当权者给你发了个大奖,你在领奖时说他们发奖发错人了,应该发给年轻人才是。此话说得真到位。他们怎么有资格给你发奖呢﹖

  

  我还想对施先生说,你曾向我指出两条路,要么经商,要么出国。我天性做不了商人,最后选择了在异国他乡漂泊。此途虽然艰辛,却果然柳暗花明,海阔天空。

  

  假如鲁迅与你同在

  

  我最想对施先生说的是,你当年跟鲁迅的争论终于有了结果。无论是半个世纪的文化沉浮,还是你个人的风雨兼程,都已经足以证明,你不仅得了庄子的真传,在精神上始终以庄子式的淡泊立于不败之地﹔你还以你的生命方式,为将来的中国文化作出了历史性的标记。老庄的生命力将远胜于孔孟,更胜于其它,一如你绝对可以活得比迫害你的权势者长得多。权力再凶狠也只能是暂时的,文化再柔弱也必定是永恒的。什么叫做柔弱胜刚强﹖这就是。你那清清淡淡的悠远,即便是鲁迅也难以企及。鲁迅假如也像你那样活到了你所经历的年代,不是皎皎者易污,就是?i?i者易折。

  

  唉,施先生呀,我本来以为,还会有那么一天,我回国后再度登门拜访。然后我会告诉你许多事情,让你听了像往常那样会意地微笑。当然,以你的睿智,我不说,你也能明白。以你的睿智,也许我只消说一句,深深海底行,你就全都明白了。

  

  施先生哪,我后悔当初没有早点登门拜访你。我一直误以为,你像其它前辈一样,被几十年的思想改造弄得面目全非。再说,我所在的那个中文系,你是被人谈论得最少、少到了几乎要被人遗忘的老前辈。这不仅是因为你的淡泊和淡出,而且还因为你不得不淡泊,不得不淡出。假如你不淡泊不淡出,你理所当然是中文系资历最老、学问最好、智慧最深、声望最高的学术权威,会让其它老人相形失色。

  

  三十年代的你,八十年代的我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我产生了拜访你的冲动么﹖那是我无意当中听到在资料室做了几十年的老资料员偶尔说起你,说你当年被人家批斗时被打翻在地,你镇定自若站起来,理理衣衫,拾起被打飞的帽子,掸去尘土,戴在头上,重新站直了继续听凭折腾。那位元老资料员十分感慨地说,施先生当时的风度好极了。我听完之后,马上想到的是,假如鲁迅处在你的境地里,能有如此镇定自若的风度么﹖

  

  我这么一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前来拜访你了。我前来拜访的时候,不知道该如何跟你交谈,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可是彼此见了面,你一句话就把彼此间诸如年龄资历学问之类的距离消除得干干净净。你对我说,你步我的后尘,被人家送进了资料室,那是个变相牛棚。

  

  我回答说,是的,我去了你去过的地方。我在资料室里还看到了你做的许多卡片,做得非常仔细非常考究。我本来还想对你说,我每每看到那些卡片,就会联想起你当年在批斗会上拾起帽子掸去尘土的风范。但我不想勾起你对那些往事的回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施先生哪,我们的谈话,就是从彼此被先后打入数据室的共同经历开始的。三十年代的你,八十年代的我,彼此相距半个世纪,结果遭遇完全相同。不仅去数据室相同,而且在去数据室之前所去的地方也相同。你接?告诉我说,你知道么﹖你被关的那个地方,以前还关过贾植芳。还有邵洵美,是死在那里面的。

  

  我听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庆幸自己能够幸存的感觉都没有。但我理解你后来对我说的话。你说,那时许多人来找你签名,你回答他们八个字﹕天下兴亡,匹夫无责。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听懂你这八个字,我相信我是听明白的。

  

  人们都说你的记忆力超人,他们很少说你的智慧超人,你对历史的洞察超人。你的学识,不要说一般人,就是跟你共事了几十年、与你同样历经沧桑的老人,也难以企及,甚至无从理解。更遑论其它人了。你曾告诉我说,那个李欧梵,到我这里来又是录音,又是录像,折腾了好长时间,回去写了本《上海摩登》,里面全是我说给他听的事情。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在乎他把那段历史写出来,你在乎的是,他根本就没写象样。是啊,施先生,以李欧梵的肤浅和浮躁,捧捧王安忆还差不多,怎么写得出你们当年的精神风貌呢﹖

  

  明白的人,不说也明白

  

  施先生哪,你是修庄禅修成了的大家。你的名片上,除了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没有任何多余的头衔。比起跟权力合作了一辈子的同辈人,你是至死不合作。真正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呀。想到巴金,同情是同情得起来的,但要说到尊敬,就让人很为难了。但我无论何时何地想到你,除了深深的敬意,没有丝毫同情的必要。你跟人相谈,句句是真话。因为你明白,你要是也挂个文联主席或者作协主席的头衔,还能说真话么﹖退一步海阔天空。而你退了不止一步,所以站得直,坐得正,随便一说,就说出了真话。从来不为要不要说真话、如何说真话操心。

  

  你不仅是华东师大、也是整个时代的最后一道人文风景。不说其它,你的离去至少使一个通向真实的窗口关闭了。我本来想告诉你,在异国他乡漂泊了这些年,终于明白了你当初为何叫我不经商就出国的道理。否则,我不会一口气写出三部历史小说。写完之后,我最想告知的那个人,就是你。我想告诉你说,我从《山海经》和老子的《道德经》里,找到了中国最初始的文化和精神原型。按照那样的原型,我写了三部史诗。可你却突然走了。也许我不说,你也料得到,结果会是这样的。也许我说了,你会心地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这可真是,明白的人,不说也明白。不明白的人,说了也白说。

  

  我此刻写下如许文字,不知能发表在什么刊物上。我不在意人家读得懂读不懂,我只希望你能在冥冥之中听见我的这番话。权作一声道别吧。反正我早晚也要去你去的地方。道别过了,还会重逢,所以也没必要把话说得过于凄凄惨惨切切。有的人离去,由于不知会去什么地方,显得心事重重。而你离去时,一定很轻松,就像一次远足,一次春天里的郊游。在此借用一句美国人经常喜欢说的一句别辞,叫做﹕Have a nice tr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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