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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睿:还是别当英雄吧

  

  我小的时候很想当英雄。那个时代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我学过的主要英雄有: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刘胡兰;朝鲜战场上堵枪眼的黄继光;与国民党打仗用自己身体炸碉堡的董存瑞;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雷锋;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王杰;狼牙山五壮士;被烧死的邱少云;也是被烧死的向秀丽;把马推下火车铁轨的欧阳海,成为脑震荡的麦贤得;毛泽东推荐的张思德,白求恩;女英雄赵一曼,江姐――其实江姐是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不过我那个时候分不出他们是真的还是虚构的。我以为他们都是真的。

  这些英雄跟我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活在我的头脑里,我正在长大。上下学的路上――我的家离学校很远,我尽可以在上下学的路上畅想或胡思乱想。我想得最多的是怎样成为英雄。我记得我的家里有很多英雄的小人书。我很认真地至少每本书都读过几十遍,想找出当英雄的秘诀来。我发现英雄有这样几个特征。

  第一,当英雄得做那些让人看得见的事情。用今天的话说,得成为公众瞩目的对象。我分析这些英雄,发现要是悄悄做好事,谁也不知道,你就成不了英雄。所有这些英雄都有一个共同性,那就是当他们做出英雄壮举的时候,总是有人看见,炸碉堡,堵枪眼,都是有人在旁边,要不然,如果是单独行动,炸弹举起来,也没有人看见,也没有音乐伴奏,就白炸了。我那时走路的时候,经常左右环看,特别是经过北京城的护城河,我总是期待有人要淹没,我好跳下去,舍己救人,成为英雄。我的家虽然离护城河不太远,但是我每次去都没有看到需要救的人,后来我绝望了,不再注意护城河。我开始幻想战争。如果打仗,我就可以做第二个刘胡兰,坚决不说出谁是共产党员。我经常盼打仗。1969年中国和苏联发生了珍宝岛事件,我激动万分,在日记里这样写:“终于要打仗了!我等不及了!我一定会成为英雄!”去年回到中国,我把我小时候以来的日记都寄往美国。我母亲把这些日记多年都放在一个破纸箱子里,随便打开自己小学日记,看到这样的句子,自己都吓一跳。没想到自己是个战争狂人。可见盼望成为英雄都能使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成为战犯,我就是一例。

  第二,女英雄显得比男英雄英雄,更引入瞩目。刘胡兰、江竹筠、赵一曼、向秀丽这样的名字听起来都显得格外壮美,也好像格外动人。似乎她们成为了英雄,就成为了美丽的女性。我那时暗自庆幸自己是个女孩子,因为如果我成为英雄,那比男孩子成为英雄英雄得多。我不知道这个比较是哪来的,但是我心中女英雄似乎比男英雄要难做,要高大,要伟岸得多。后来我长大一些了,我的英雄谱中加入了这样一个名字:秋瑾。“秋风秋雨愁煞人。”这句诗歌让我莫明其妙地感动,感到做英雄的愁闷。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一切有关秋瑾的故事,文字。秋瑾鼓舞我改一个男性的名字,我也想做男性,常恨此身非男儿,也有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豪情。大学的时候,张志新成为英雄。记得那首诗歌“她把带血的头颅,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让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份量”让我格外震动。我把记载张志新事迹的报纸保存下来,我找一切张志新的文字来读。读着读着,我开始怀疑英雄了,怀疑英雄的神话。我年事越来越长,越来越多地看到普通人被塑造成英雄的现象,我越来越不相信英雄。几年前林昭成了英雄――她现在还是被很多人推崇成英雄,我一看那些题目就吓一跳:“中华圣女林昭”,“北大才女林昭”,“中国的普罗米修斯林昭”――这样的题目与“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雷锋,”“不屈的江姐”等有那么多的神似,看这些题目,我心惊胆颤,把所有这些光芒都加在林昭身上,我们不是一样在进行造英雄运动吗?虽然这次的英雄是一个跟专制对立的英雄。后来跟胡杰见面,我问,能否把林昭不看成英雄,而只是一个思考的个人?胡杰没回答我。我想我们这代人如果也参与造英雄运动,未免白白地度过了我们的青春。而我今天,人到中年之后,我私心地想,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怀地想,所谓英雄,都是后人出于自己的目的所做的为自己的目的拉的大虎皮而已。把林昭说成是英雄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为林昭平反不是真正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反某党的专制。我当然反对任何党的专制,但是对利用林昭,把林昭说成圣女也不那么以为然。

  第三,如果一个人想当英雄,一定要把自己的目标说得很大,最好是说成为国为民,绝不能说是为自己,虽然目的其实是为了自己。比如秋瑾秋瑾和友人的暗杀密谋泄漏之后,完全可以逃跑。她有那么多朋友,都愿帮她出逃。她却选择留在大通学堂,就等着被捕,实现她成为公众英雄的梦想。秋瑾是一个极其想当英雄的女性,她在1904年去日本的时候写诗言志:“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直向东。”这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想能杀身成仁的女子。现在看来她的牺牲完全是不必要的。她完全可以保存自己,进一步为中国的进步做工作。但是她等不及了,她要革命立刻见效,要立刻暗杀满人官吏,要立杆见影,要成为中国的巾帼英雄。其实当地政府当时给了她可能逃跑的时间,甚至希望她逃走,她就是不逃,结果以身成英雄。近来我在重读秋瑾的诗文,改我的关于秋瑾的论文,越改越为秋瑾惋惜。秋瑾真是上了梁启超的当。梁启超自己,改良失败,逃到日本使馆里去,秋瑾却非要在学校里坐着,等着成英雄。我常自己在屋子里叹息。我可惜秋瑾英雄情结,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有这种情结。他们需要被崇拜,他们想象出一个舞台,他们就是这个想象的舞台上的主角,他们需要被叫好,在叫好中他们感到自己的意义。

  真正让我开始怀疑英雄的人是我的孩子。他六七岁的时候,我教他读诗歌,读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给孩子讲文天祥宁死不为元朝服务的故事,就是宋朝的皇帝请他投降元朝他都不听。我的孩子听了,回答我说,“妈妈,我觉得他是白死了。元朝的中国不是比宋朝强大得多吗?为什么一个人不为更好的皇帝和朝代工作?却非要死不可?还是别当英雄吧。我长大了,才不做文天祥呢。”我听了大吃一惊,书从我的手中掉在地下。我吃惊于一个六七岁孩子对历史的解释,想,这个孩子说的竟有道理。文天祥真的对中国有什么贡献吗?仔细看看历史,文天祥竟什么都没做。古人评论他,“事业虽无所成,大节亦已无愧。”可是这大节,是什么大节呢?

  从此,我再也没给我的孩子讲英雄的故事。

  

  2/1/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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