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之“西”大抵是东西之争(并非今日之西方),是对立的两极。“游”即东西之间从一极过渡到另一极。“记”即以语言命名,将行为过程记录下来(叙事)。
《西游记》众多人物大都可归结为天、地、人、神四重圈,这四重圈是一个同心圆,是四套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的话语系统。其中,天的中心是玉皇大帝,地的中心是阎王,人的中心是皇帝,神的中心是如来佛。但每一个都不是绝对的中心,中心是处于不断位移之中的。
有趣的是,主人公孙悟空偏偏未被纳入这四套系统,他只是东胜神洲傲来国一块神石得天地精华而孕育出的一个石猴(值得宇宙发生学研究),没有历史,更无根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天外”来客,不属于其中任何一套系统。当他在仙山学得一身本领,并被师父赐名“悟空”之后,就如一张白纸被书写了,他有了意识和思想,于是,“无名的焦虑”开始困扰着他,处心积虑要打入四套系统之中。同样,四套系统对他也有“阐释的焦虑”,封了他一个“弼马温”。急于进入系统中的孙悟空迫不及待地接受了,但当他得知这份“恩赐”与他的要求反差太大时,他愤而打出系统,自封“齐天大圣”,自己为自己“正名”,表现出强烈的由边缘走向中心的愿望(圣非佛非神,而属儒家)。
当孙悟空首先以暴力冲击中心时,却遭到失败,如来佛反手一掌就将他压在五指山下,受难的英雄忍受了五百年,为求正名,只有妥协,接受“重新书写”,取经成为他“重新命名”的手段,他被招安,或者说改邪归正了。
取经,所谓“经”,就是经典,是完满神圣。取经的过程是这些不完满的个体走向完满新人的心路历程。一群前世有恶的犯人,保着一个善良的庸才(这个庸才也是因有过错而被贬下凡间),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去西天求取真经。在这一路上,过去高大的变得琐屑了(唐僧),过去矮小的变得高大了(孙悟空)。
取经的路中由“家”走向“经”的路,一个小小群体之中,各怀其心:孙悟空几经放逐,猪八戒数次动摇,沙僧略保中庸,白马则抖落了一路的无奈。因为“经”之外,每个个体心中还有一个“家”:花果山召唤着悟空,高老庄吸引着八戒。家是欲望回归的方式,走向经的路途中,退可以有家。唯有唐僧这最弱者最坚定,因为他的外在力量最小,灵魂的坚强战胜了肉体的柔弱,无欲则刚,所以他成了这个小群体的领导者——师父。
何以为师?——这是心力和武力的较量。人是魂与魄的组合,师徒四人中,孙悟空两者皆备,唐僧的魂无魄,猪八戒有魄无魂,沙僧两者皆弱。然而,四人之中却以唐僧为尊,可见心力更高一筹。(这里大约同样有儒家风范,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思想。)
取经途中,退可以有家,而旁可以有欲。欲望构成了灾难,阻挠着西行之路。灾难一个个走过,欲望也被一次次战胜。这一路是对欲望不断“消解”的一路,因为此行的目标,灵心胜地中的如来佛是让人无欲的。
八十一难虽多,但归纳起来不外两类,一类是要吃唐僧,吃了可以长生不老,一类是要与唐僧交合。两者都是为了心中的欲望(妖怪的欲望),对唐僧一行而言,吃与被吃,女人与非女人,前者不由其选择,后者却充满了引诱,尽管他心中知道应该禁止,因为只有对女性的遗忘,才能达到纯阳,才能领悟佛之正道。
魂虚无缥缈,但仍受沉重肉身之累,取得真经之后的唐僧仍需借助四大金刚之力才能乘云,灵肉的统一,天人的统一,只存在西天成佛之后才能达到。至于八戒沙僧是否也获得统一,不得而知。因为作品是一个开放系统,没有讲他们的归宿,留待读者自思。(这也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西游记》一行五人,颇合中国易经的阴阳五行说,金(孙)木(猪)水(马)火(沙)土(唐)。一路上有神(人)妖的阴阳二气的对立,有女性世界与唐僧男性元阳世界的对立。(这里又有道家思想阴阳家思想)
在今天,同样东土仍然在进行着“西”游记,但这个神话不同于过去时代。如今,“西天”被渲染得灿烂无比,今天的人去西方不再是“取经”而是“舍身”!宁死也不回头东望神州。广大深沉的热情与颠簸不破的坚定更胜于唐僧师徒,但是那师徒四人取经后仍然回家了,唐僧还在雁塔寺宣经,四人拒绝了引诱回来了。西行只是他们“正名”的手段和超越过程,通过这一过程,他们达到了否定之否定的目的。
今天的人“西”行“正名”过程却是“失名”,失去了自己,处于夹缝中,成为香蕉人(文化认同问题)。真可谓时代不同了。